再后来, 那些凌『乱』的纸张上,歪歪斜斜被划去了“长生”这两字,甚至其他所有的实验术语都被血『色』覆盖。
只剩下了尽头的字。
活下去。
魔族的希望,从来其实都不过……能有尊严地, 活下去。
活过成年时的魔变, 活过终将变成魔兽的恐惧, 不需要多长的寿命,只求安稳一生, 不必为每一日的长大而感到恐惧。
所有的血腥, 所有的触目惊心,所有的残暴背后,最深的无奈,最浓的绝望,一种族的罪孽与无法解脱。
他们入这样不得超脱的魔魂血河, 罪有应得。
但, 真的罪有应得吗?
那些行径的出发点,那些血腥的点,所有的怨气冲天, 仿佛都在遥遥指向一人的存在。
可如果没有那人,甚至连他们本身都不会存在。
或许, 他们会以另一种姿态降临在这世界上,但那样的他们, 他们吗?
这样难算的账无法深究,而所有这些画面, 都仿佛缓缓流动的血河中的一隅格外浓腥的水花,带悲哀与厚重,却带深浓的历史感。
魔族从出, 到如今,这万年来,如同这血河。
生而有罪,何罪之有?
究竟罪于昔日的天玄道尊妄图与天道一战,败之而另辟修行途径,从而开创了魔功,再击碎了天道的意识,从此得罪了天道?
罪于诞生的初衷,罪于修炼的式?
若放弃修行呢?
于画面再变。
魔族天『性』好斗,见惯了血,而凶残之辈更不在少数。
纵如此,他们想设法地从修真域弄来了佛经佛音,以此压抑与生俱来的凶『性』。
佛偈流转于魔族大地上,一时之间,整片染血到近黑的大地上都响了这样那样的诵经。
——鉴于大多从修真域以不怎么光彩的手段弄来的,所以那些佛经有些残缺不全。
比如大家在说“阿弥陀佛”的时候,某些偏僻地区则会变成“咪咪陀佛”。
更不用提那些冗长拗口的经文,在魔域变成了什么缺胳膊少腿的味道。
但佛经究竟佛经,有向佛之心,与佛祖拉家常,不什么大不敬的事情。
但若少了畏惧之心,镇压凶『性』的效果……自然会差许多。
佛祖没有在这片洒满了血的土地显灵,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竟然在这样的地,曾短暂地拥有过信徒。
——或许并不会多少佛理,只会双手合十,认真地说出一句荒唐的“咪咪陀佛”的,信徒。
镇压的效果日渐褪去,那些曾经触底的凶『性』终于重见天日,再以比从要更凶狠数倍的式展『露』出来!
那段时光的魔域,血流成河,那些以魔族的想象建造的佛像被推倒在地,过分粗壮的胳膊碎裂开来,僧袍盖不住的尾巴滑稽地『插』在废墟上,那张『毛』茸茸的脸上,一双没有感情的眸子静静注视这世间。
许这时候,菩提宗的那口钟曾经午夜悲鸣,许山上供奉的香火曾流下过血泪,但魔域的这一场悲剧,却早已注定,且无法扭转。
但并非全然一场闹剧。
所以此后,菩提宗得道僧的菩提珠可以渡化被困的魔族冤魂,所以……净幽辈才会在那一场不归之,先来见她,再赠与她一场杀阵。
以净幽的境界,想必早已修成了通透眼,虽不能窥得未来,却总有些预感。
虞绒绒的意识依然暗沉,她的手却已经无意识般动了来,再触碰到了被她放置在盒子中的那一朵永不凋零的荷花。
“……小师妹。”嘈杂与音一并传入她的脑海之中,傅时画的音与平时大不相同,仿佛强忍某种痛楚,音沙哑,不知已经呼唤了她多少。
虞绒绒的手倏而从那朵荷花上移开,转而握住了胸口的那枚四师姐云璃赠与她的鲛人鳞片。
鲛人擅歌,擅幻术,自然擅长破除幻术。
虞绒绒不知道将自己的意识拉入这样画面中的究竟什么,但就算不普通的幻术,她握住的这片鳞,不什么普通的鲛人鳞。
要说,那可谢琉带出来的唯一的徒弟身上的宝贵鳞片!
果然,随她的手指触碰到鳞片,她的意识终于从仿若泥沼的深渊中慢慢苏醒,她的六感随之复苏。
可这样的复苏,却与她所想的,并不相同。
她分明意识在,然而她的意识中,却充斥了多的情绪。
仿佛她之所见的那些画面中,所有在血泊中倒下的魔族都齐齐转头向她看来,而他们身上所有的那些浓厚的情绪,几乎在视线触碰的同一刹那,浮在了她的心。
那些浓郁的恨,憎恶,怨怼,绝望,崩溃,麻木,那些哀苦,痛楚与苦难,以及那些几若疯癫的凶残与失去神智的杀戮之心……所有这些沉淀的情绪,仿佛像扑面而来的血河一般,将她的神智彻底淹没!
傅时画半跪在舟侧,一只手将虞绒绒揽在怀中,剑光如梭,交织出一片几乎密不透风的剑风,将虞绒绒牢牢地护在了剑影之中。
但他的身上却已经见血,原本清爽的青衣金线已经被血污沾染,他的脸上多了几道血口,血从他的颊侧和额头渗出来,分明他若持双手剑,就可以让自己不收任何伤,但他近乎固执地揽怀中的少女。
明明他周身的道元已经变得稀薄,然而他在向她体内倾注道元。受伤的明明他,然而疗伤符却贴了她满身,他的眼中有了某种孤注一掷的『色』彩,显然已经打算以自己一道生魂,来换她一条命。
小舟已经被进一步啃咬,火『色』与游魂比之更密,河道狭隘,若非傅时画的剑风扫『荡』,恐怕抬手就可以触碰到两边的喷火花。
他怀中的少女终于睁开了眼。
傅时画似有所觉,有些惊喜地低头:“小师妹!”
然而他上的,一双碧『色』的双眼。
一双让人遍体生寒的,碧『色』的双眼。
顶这样一双眼,虞绒绒的脸上自然没有什么表情,她很慢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她的目光所至,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极其安静。
风穿过血河,虞绒绒慢慢抬手,在半空做了一抓的动作,好似将那一缕风抓住,再放在鼻子旁边闻了闻。
她边闻,边要向一步。
“……小师妹?”然而她却被傅时画扣住了肩膀,后者分明已经有伤,却依然死死地抓她:“你怎么了?”
虞绒绒面无表情地看他,她的目光划过他脸上、手臂与周身的伤与血,再面无表情地将贴在自己身上的疗伤符揭下来,贴在了傅时画身上。
然后,她的目光倏而顿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样,她能敏锐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处于某十分微妙的边缘,仿佛只要一不慎,要坠落入无边深渊。
又或者说,若非睁开眼的第一瞬,她感受到的傅时画怀抱的温暖,上的他的眼眸的话,恐怕她已经坠落下去了。
可她的视线,为什么傅时画的身上,会出一根实在过分不同的骨头呢?
甚至她清楚地知道,那一根魔骨。
她好似在一夕之间,拥有了可以看透世间所有魔的能力,却甚至没有力气去想,为何傅时画身上会有这样的东西。
所以她能看清,要如何离开这片魔魂血河与岸边的喷火花。
原来她早就知晓法。
她慢慢抬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浮了一枚『色』的棋子。
然后,她那枚棋子死死地按在了小舟一侧的河面之上!
随她的动作,整条血河都仿佛被唤醒般,轰然震动了来!
傅时画眼神幽深,他没有松开她,握渊兮的手指却悄然变紧,显然在思忖面的少女身上此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被魔以某种歪门邪道附身……
“别怕。”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碧眼少女倏而开口,她的音有些沙哑,线却没有变:“我带你出去。”
见画重浮在她指间,却见她一手持笔,一手抓子,虽然只在面咫尺写写画画,然而那一寸咫尺,仿佛已经囊括了整片天地!
纵横十九条交叉线被挥就。
仿佛遭到什么反噬,虞绒绒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然而她的动作却没有停,落子的速度更越来越快,几乎要化作一片残影。
这臭棋篓子在教给了她自己的一身修为后,她第一次真正手绘棋局,再将这一身棋盘大阵绘制而出!
“天作棋盘星作子。”她一字一顿,笔落成符,嘴角不住地有鲜血渗出:“河为画布魂为墨。”
她徒手在半空一抓,风随她的这一动,变得更加呼啸,仿佛有肉眼可见的无数魔魂被她自血河之底提出,再硬生生封入了那些棋子之中!
更多的怨毒绝望情绪涌入虞绒绒心中,那些穿过她手指的冤魂带无数厚重的记忆扑入她的棋局之中,她眼中的碧『色』更盛,而她清明的意识终于濒临崩溃的边缘!
“大师兄。”她头疼欲裂,意识摇摇欲坠,视线都快要变得不甚清晰,但她却记得他,再向他伸出一只手。
从,都他向她伸手,她再握住他的手,递一柄剑给他。
这一次,一切仿佛倒了过来。
傅时画不知她要做什么,却已经倒转渊兮的剑柄,放在了她的掌心。
握住渊兮的刹那,虞绒绒挽的长发飞扬开来,头上的发饰碰撞出一片清脆的叮铃,再被风吹落,坠入血河的深渊之中。
圆脸少女衣袂飞扬,双手持剑,眼中碧『色』更盛,再自上而下倏而劈开了自己面的棋局!
“给我开!”
天光大盛,血河骤顿,天地之间终于出了出了黑与红之外的另一种『色』彩。
……
南海无涯门后,火山之下,有一片漆黑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将喷涌困扰了南海无涯门数千年的山火牢牢地堵在了地底。
无人知道,那仿佛倒扣的圆滑锅盖一般微微隆的漆黑,其实一枚黑子。
一枚虞绒绒在破开南海弃世域中残留的棋局时,最后落下的那枚破局的棋子。
有雨落下。
南海植被茂盛,暴雨本就此处的常态,有南海无涯门的弟子大喊“收衣服啦——”,再给自己头顶以道元撑开一柄伞,却到底支撑不了多久,急忙忙向屋檐之下冲去。
大雨冲刷,仿佛要洗涤天地。
却见火山之下,那枚漆黑棋子的『色』泽,竟然仿佛污秽被洗去一般,『露』出了内几乎有些刺眼的洁。
仿佛魔宫那座塔一般,洁无瑕的。
——第五卷·拔剑舞翻绒袍·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