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并非瞧不起苏异,只是觉得如今的年轻人都不愿意碰这种伤手又脏身的活儿。
做这活儿常常刮得满手是茧,弄得满衣衫碎屑,所以他才光着膀子,而且一坐就是大半天,很难有人能承受得了这份枯燥。
寻常人家的孩子都不多愿意沾碰的手艺活儿,就更别提像苏异这样衣着光鲜,一看便知穷不到哪去的公子哥了。
当然也是因为舍不得被人糟蹋了那些木料。
见他满脸的不情愿,苏异笑道:“木料多少钱,我拿银子跟叔换便是。”
说着一边伸手往衣兜里掏去。
“唉!说这话…”大汉倒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忙按住他的手,急道:“这哪是钱不钱的问题,一会让你婶婶看见了,叔又得挨骂。”
在那边忙活的大婶竟是耳尖得很,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当即开骂道:“老陈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后边的,不用听也知道是警告老陈不得拿晚辈钱财一类的话语。
大汉老陈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抱歉道:“这婆娘厉害得很,倒是让侄儿看笑话了。”
“婶婶这叫持家有方。”苏异干脆已退为进,遗憾道:“这样的话那还是算了吧,就不让叔为难了。”
“这是什么话。”老陈倒也不是真小气,终于大方地从身后那个被他当宝一样护着的箩筐里摸出来一块木头,放在手中颠了巅,接着递给苏异,说道:“拿去玩吧。”
苏异接过手当即把玩起来,悄悄说道:“一会我给叔打二两酒去。”
老陈想要拒绝,但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那灶房后,又刻意压些许声音,问道:“知道哪儿有酒打吗你?”
“记得。”苏异的刻刀已经在木料上比划着,只是迟迟没有下手,转着圈观摩,目不斜视地答道:“西坊的东南角,就在老爷庙后面,酒肆只准在那块地开。”
老陈“嘿嘿”笑了两声,似乎已经闻到了浓浓的酒香,心道不亏。
刻刀终于落在了木料上,剜下一大块木屑。
老陈也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饶有兴致地看着。
苏异心里早已勾勒好了图画,画中自然是此时最担忧的人,如何雕琢也都想好了,只不过这几刀下去之后效果不说差强人意,那简直是惨不忍睹。
老陈也凑近了些看,摆动着脑袋,似乎单从一个角度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接着试探道:“十三里潭?”
他一辈子没出过几次远门,见识过最远的湖泊唯有离家十几里路,被镇里人称为“十三里潭”的一个小破水池,看苏异刻得坑坑洼洼的,也只能这么猜测了。
苏异不好意思说话,却也不灰心,再挫两刀,修出一个鼻梁来,这才听老陈恍然道:“哦…原来是个人儿,你心上人?”
苏异点点头道:“是。”
“这…长得也不咋地啊。”大汉皱着眉头说道。
苏异自然是不服气,侮辱自己手艺笨拙倒也认了,可不能让人小瞧了自己的眼光。
他一心想要刻得再细致些,下刀更精准些,便撸起了袖
子,卯起劲来,更是运转起了仙气,谁知一用力,那块木料便忽地炸开,碎成了渣渣。
这也怪不得苏异,仙气控制得在精细,也是和铜锤铁棒一样,如何钻得了只有巴掌大的木头,经不起一下折腾,可不就散了。
老陈被溅了一嘴的木屑,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伸着舌头吐出木头渣子,随即大笑道:“原来你还是个修士,失敬失敬…不过少侠在江湖上砍人如杀鸡土狗,却弄不来这小玩意,你叔此生无憾啦!”
苏异倒不在意这言语上的调侃,只是觉得他话里有话,便问道:“听陈叔的意思,是以前也走过修炼一途?”
“如果有机会,哪个男儿不想仗剑天涯呢,对吧?”老陈眼中有些许落寞,但一想起刚才这年轻人的狼狈模样,便又立马开怀起来,接着道:“你叔我四岁开始学这门手艺,七岁那年有幸亲眼目睹了一回山上的道士下山除妖,心里头那叫一个羡慕…”
“打那之后我便开始上山求艺,年年都去,年年都说我是‘根骨不佳,灵根不显’,直到十五岁那年,连山门都不让我进啦,说我年纪太大,什么此生无望再踏上修炼一途,非要练,顶天了也就是去给镖车扛个大旗,那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蹲在家里玩木头来得痛快呢!”
“所以打那之后我也就一门心思搞这木雕了,一直到现在,也该有三十年了吧…十年如一日呐!”
说起这段辛酸的经历时,老陈却也没多少遗憾与不平,反倒是望着他那堆宝贝,满是柔情。
“陈叔说的那个山,是太鄢山?”苏异心道真巧。
“这附近除了太鄢,哪儿还有别的灵山…”老陈也不否认,接着从箩筐里又取出来一块木料递给苏异,慷慨道:“再试一试?”
苏异接过来,但却是摇头道:“我先看看陈叔是怎么刻的。”
“看两下就想赶上你叔练了三十年的功力?”老陈不禁笑出了声,佯怒道:“你小子是不是瞧不起我这手艺?”
“绝对没有。”苏异竖起了三根手指,肃然道。
“也罢。”老陈见他神色认真不似开玩笑,便还是拿起了那件半成品当着他的面雕琢起来,一边唠叨着:“我这门手艺,别个小孩想学,八车拜师礼抬来我都懒得收,不教!今日你走运了啊,二两小酒就把你叔的绝活儿骗到手了…”
苏异也不戳穿他的大话,只是笑道:“那我给你加到五两应该够了吧。”
老陈大笑,道:“可不敢再多,再多,你婶能把我放锅里给蒸了。”
虽然苏异只说要在一旁看着,但老陈却也一点都不藏拙,能想到的都与他说了,不时刻到一半还要停下来,讲解一番下刀的角度,用劲的技巧等等。
苏异听得心驰神往,一股厚重的钦佩感油然而生,能将一门技艺反复磨练,一辈子不都曾懈怠的人,当得起这份敬意。
两人一个动手一个看着,一时忘了时间,大婶来过一回,也没有打扰,放下红皮粿和一壶茶水便又忙别的去了。
老陈的那件木雕看着已经快要成品,却没想到在他的刻刀
下竟还能不断地增添进新的事物,越来越多,细节却依旧精致,毫无瑕疵。
他在那指甲盖大小的缝隙里落刀,每一下都能精准地雕在最准确的位置,端的是巧夺天工。
这份对力道的掌控,和对落点的把握,是苏异一时半会绝对学不来的,纵有一身惊人的修为也没办法做到。
正如扛鼎的力士再如何神力惊人,不经历熟能生巧,也做不了那剪窗花纸的活儿。
苏异渐渐有了一点别的感悟,一个能迅速赶上那三十年功力的想法,虽然取巧,但却对自己领悟凌道一虚指有着莫大的帮助。
老陈终于停下了刻刀,大方地将手中的宝贝递给了苏异,说道:“今天就这样吧,虽还不算完成,但也差不多了。”
苏异如捧至宝,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对里头的精雕细琢又是一阵叹为观止,脑中不断完善着那“取巧”的法子。
看了好半天,将那座巴掌大的庙宇还了回去,苏异这才重新拿起木料。
“咦!”见他只拿木料却不拿刀,用双手将木头合在了掌心之中,老陈不由地笑道:“少侠这是要发功了吗?”
“陈叔能不能回避一下,你这样看着我…我紧张。”苏异抱歉道。
老陈倒没有多想,连说了三个“行”,接着转过了身去。
便见苏异闭上了双眼,静下心来,很快便入了“心无杂念”之境,接着是“心驰太虚”,那块木头陡然变成了巨树横在他眼前,而他要做的只是操起手中那把虚幻的镰刀,去修剪枝丫,劈砍出想象中的形状来。
苏异的双手渐渐使上了劲,仙气运转,这次木料却没有崩碎,反而是在他的手心中层层脱落,木屑如细沙流淌,片刻后一件成品便就此完成。
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而已。
老陈听到了一声叹息,这才转过身来,问道:“失败了?”
苏异张开手,倒出了一捧细屑,说道:“失败了。”
老陈觉得惋惜,安慰道:“没关系,多练练嘛就好了…不过你这修行之人,学这玩意儿干啥,不会就不会,由他去就好了嘛。”
苏异点点头,满脸的遗憾。
不让老陈知道也是为了他着想,免得见到自己三两下便雕出了他三十年的功力后要寻死觅活。
苏异欣喜于这意外的收获,“三气轮转”得以更进一大步,便恨不得能马上试验一番。
入世修炼就是有这个好处,能有机缘求得顿悟,于修行有一日千里之效,不像避世的苦修,多的是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厚积薄发。
苏异能有此大机缘,倒也不能说是他的气运有多么逆天,若是旁人来了,没有发掘细节的心思和天资,又没有平日里打下的牢靠根基和时常念着该如何领悟,只怕也是没有办法从那些琐事中汲取灵感的。
或许这正是那些文人骚客喜欢外出踏青的缘故吧,美好的风光看得多了,便总能蹦出几句绝妙诗词来的。
所以苏异这一次能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当然还得加上那虚无缥缈的所谓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