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距离福县已经不远,这一早,大家都是睡到辰正才陆续起来,简单洗漱喝了几口水,两家人继续顺大路走,走了近一个时辰,就上了官道三叉交汇处。
此处是一块地势平坦开阔的平地,周围依旧傍山,但东南、西南以及西北分别连接着三条蜿蜒的黄土路,这些路比此前走过的山路要宽些,也平坦很多。
三条不同方向的路上,已经能看到一些难民,这些多是从附近山里走出来,汇聚在此处,然后又各自分道扬镳,奔赴未卜的前途。
清雨来到三路交汇处,盯着地面的不规律裂痕。这些裂痕,是经过暴晒之后缺水干裂而成的。这也是天地自然给人类发出的预警。
逐风见她眉头紧缩,心道不好,上前问道:“难道是凶兆?前路有凶险?”
清雨抬头,看着东南方向,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不出四个时辰就能到达福县,她刚才占的,便是此去福县的凶吉。
“上乾下兑。”她看了逐风一眼,“屡卦。”
......
昨日好不容易阴凉了一天,今日却似乎要加倍晒回来,官道沿途都没什么遮阴处,日头晒得人头晕脑胀。
路上时不时就能看到坐着歇气、形容枯槁的难民,这些人无不是穿着破烂的衣衫,沧桑的面容沟壑满布,满脸的黝黑淤泥惹得苍蝇也要欺负他们,频频绕着他们转。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路边上那些已经失去生机的尸首,这些尸首,多是或老或小,他们的家人也许因为疲于逃难而无暇让他们入土为安,又或许对这个世道已经绝望透顶,索性让世界也跟着一起腐烂。
腐尸经过连日的暴晒,早已腐烂发臭,刺鼻的腐臭令所过之人无不是掩鼻掩口,至于耳中,则是嗡嗡不断的苍蝇飞舞,似乎在欢庆好不容易寻到的口粮。
整条路上,这般死相,多不胜数,此时此刻,清雨几人才真正明白,外界形势已经严峻如斯。此前他们在山里还未有深刻感受,可此后...真真是每一步都在见证地狱的残忍。
逐风擅医,自然知道这些腐尸中含有病害,便让所有人用帕子捂着口鼻行走。
可能实在太臭,又或许实在惨不忍睹,赵钱的媳妇童氏,竟是吐了一路。等到了福县城门外时,整个人吐得脸色惨白,活像是要断过气去。
趁着歇气的工夫,温雅给逐风使眼色。
逐风两手一摊:这就是寻常呕吐,我现在又没有药,给她把个脉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温雅眼神一横:寻常呕吐能吐成这样?这一路死尸那么多,谁知道会不会染上尸毒?
逐风无奈,笑着来到赵钱面前,“赵老弟,我略懂些医术,不如让我给你媳妇看看,这一路尸毒厚重,怕万一染病,拖久了可就没得治了。”
赵钱又愣又惊,“想不到白老哥竟还会医术,白老哥着实让小弟佩服啊。”这么说着,心中却酸涩起来,白家这一家子,大的能看病能打架,小的能卜算,再看看自己一家五口,生存的希望何其渺茫。
赵钱给童氏示意,童氏苍白的脸微微一笑,道了句谢,伸出手去。
逐风两指搭脉,片刻后,面色有些古怪起来。他看着赵钱,却抿着唇久久没说话,赵钱心里一虚,急问:“怎么了?真的染病了?”
逐风摇摇头,又冲他招手,“你过来。”等赵钱过来后,他才小声道:“恭喜啊,又要当爹了,两月有余。”
赵钱脸色一僵,表情晦涩,他回头看了童氏一眼,童氏也正忧虑地看着他。
他沉吟良久,才沉重道:“这孩子,不能要,我们一家五口都未必能活着,何必让这还未出世的孩子出来活受罪。”
他纠结了许久,面色看得出很痛苦,但依旧坚定地看着逐风:“老哥,还请你给开个方子,把那孩子拿掉。”顿了顿,像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似的:“我不想让这孩子受苦。”
逐风拍了拍他肩膀,“成,看你们自己,现在才两个月,也好拿。”
清雨见逐风回来,又看看对面,赵钱给童氏说了什么,然后就见童氏又哭又点头,最后夫妻俩抱着最小的四岁儿子哽咽不止,两个女儿也眼眶泛红。
逐风坐下后,将事情说了,温雅几人听着也有些难过,总归是一条生命,如今却要被迫于现实而被扼杀在腹中;可若是不这样,让那孩子出生,又太过残忍。
所谓的选择,不过是两害相遇取其轻罢了。
童氏那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赵钱歉意地来到逐风跟前,“走吧,我们进城。”
清雨却摇头:“不能进去,这城,进不去了。”她起身,在城门前的空地上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一处靠边的位置,“乾宫亥位,我们立于此处。”
逐风四人能明白,赵钱一家却都糊涂了,不过知道这小女孩懂占卜之道,想来是有什么门道。他不好意思问个小女娃,便问逐风:“白老哥,这话是何意思?”
逐风跟着温雅几人往清雨的位置走,一面道:“这是生位,今日这城门口有大灾,我们站在生位上,能免灾。”
“大灾?会有什么大灾?”赵钱心里犯怵。可刚问完,就听到一阵喧闹声,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城门口突然涌出一大批人。
这些人,条件好的,就是马车、轿子、板车,条件不好的就是背篓扁担,可无论是车还是人,他们无不是托儿带母携家奔跑。
有人跑得慢了,被后面一挤就摔了下去,这一摔,连带着身后一堆人都被绊倒,再后面的人,根本不管不顾,直接从这些人身上踩过去。
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原本还算平静的城门口,就上演了一场严重的踩踏事故,城内不断涌出大量的人,城门口空间有限,很多老人小孩甚至是青壮都摔倒在地上,被后面的人无情踩踏。
而更惨的是,这些人一旦摔下去,就很难再爬起来,因为后面总有源源不断的人往前...一时间,城门口惨叫声、哭嚎声、叫唤声,震破天地,惨状可怖。
赵钱一家都惊愕得忘了呼吸,赵钱更是浑身冒冷汗,一种后怕在心里萦绕,如果他们刚才进城,他的三个孩子,恐怕都会死在这些无情的脚下。
清雨看着那些惨叫不断的人,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屡卦。屡,取踩踏之意。今日这城门口,至少会死伤上千人。
清雨看了看自己一家五口,衣衫褴褛,身无分文,他们也需要生存,也要在这乱世中艰难求生,而眼下,正有这样的机会,她道:
“屡卦,往往会引变为离卦,此处有很多人都会与亲人离散。”
她指着不远处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那女子正从一位挑夫的担子里出来,看表情是十分不情愿,可那挑夫不管,催促着女子下来后,挑着挑子就又往城内跑,他得赶紧回去挑第二个客人。
这些大家闺秀都是缠着小脚,根本不好走路,所以只能请挑夫挑出城,只不过挑夫为了赶趟,根本不会真的把人送到指定位置,反正是提前收了钱,只要出城就已经够了。
这些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什么见识,遇到挑夫撂挑子这种情况,自然也是两眼无奈和浑身无助。
这样的人,挺多,清雨已经看到好几个像无头苍蝇被撞来撞去却不知该如何办的女子。
她来到一蓝衣女子身边,又甜又可爱,奶声奶气道:“姐姐,你在这里是等不到你家人的,你给我二十个铜币,我给你指一个方位,你只管在那儿等着,你的家人很快就能出来与你相聚。”
蓝衣女子一看是个小娃娃,一身脏兮兮,顿时不耐烦地挥手,“走开,小叫花子别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