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仪的头发很黑很长,她的皮肤本就很白,在黑白的极致对比下更显得有些病态。
“鸢鸢?是鸢鸢吗?“她的眼神很迷茫,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陈案之快步走过去扶着住她,“是呀,前几天你不是问女儿在哪里吗?鸢鸢这不是回来了吗?”
沈鸢发现陈案之看顾仪的眼神全是包容和温柔,没有半分不耐。
大抵他们是真的很相爱。沈鸢在心里想。
“鸢鸢?你怎么不来抱妈妈?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在我怀里睡觉的吗?”她的声音很轻柔,仿佛她对话的沈鸢还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按理说沈鸢应该走过去,给自己阔别十几年未见的妈妈一个拥抱。
可是她分明感觉刚刚向自己袭来的那股钝痛已经完全将自己包裹,她的双腿僵硬到迈不出一步。
“妈,姐才刚进门,估计是累了。您饿不饿?我陪您吃饭吧。”陈顾生适时的替她解围。
沈鸢注意到了陈顾生那声姐说出口时的犹豫,大概是还不习惯的缘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沈鸢像逃似的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很大很整洁,看得出来是精心布置过的。沈鸢深呼吸了几下,然后一头扎进了自己松软的大床。
这才第一天,庞大的信息量就让沈鸢感觉茫然无措。
她不是没有想象过再见顾仪的场景,却没有一种是今天这幅模样。上小学被人议论嘲笑时,她会在晚上一边偷偷哭一边想出或许是妈妈过得不好不想让自己跟着受苦这种说辞用来安慰自己。
第二天依然用灿烂的声音跟舅舅说“我去上学啦”。
初中时,她甚少与人往来,也从不跟别人吐露心事。其他女孩三三两两拉着手去上厕所时,她就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题。
于是初中那三年泪眼朦胧的夜晚也甚少出现。
沈鸢觉得,有时候捂住耳朵也是让自己内心强大的一种方式。
可是她现在就在这里。她明明真切的看见了只会出现在梦里的妈妈。
可为什么妈妈却看起来如此残缺苍白?
原来谁都没有好过。沈鸢想,攒了一晚上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陷入沉睡之前,沈鸢忽然有种预感,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而自己以后长长久久的命运都会和这个家绑在一起,她的灵魂会被困在这里许多年。
如果真的是这样,还真是让人难过啊。她迷迷糊糊的想。
再睁开眼时她房间里的钟表已经指向了十点四十五分。
她心中懊恼,飞奔着去洗漱,甚至踢倒了床边的加湿器。门外的阿姨听到了声响,敲门进来。
“抱歉,我起的太晚了,昨天晚上…”沈鸢低着头,有些羞郝。
阿姨轻笑,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些事道歉,“没关系的,陈先生昨天特意交代了让你睡到自然醒”。阿姨把加湿器扶起来,温柔的注视她,“陈先生还说你升高中的事情已经办好了,让你好好享受暑假”,她停顿了一会犹豫了几秒才继续开口,“不过早饭还是要吃的吧,我看着顾生像是在等你一起吃的样子”。
沈鸢又不得不飞奔着下楼。
陈顾生果然坐在餐桌旁,桌上的早餐很明显还没动过。他手里拿着一本《夜航西飞》,眼睛没离开过书。
才十三岁就看这书,看得懂吗?沈鸢心里疑问,不禁回忆着自己十三岁在干什么。大概是在为了学物理而发愁?
她拉开陈顾生对面的椅子,轻轻地坐了下来。
两个昨天还完全陌生的人今天就要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午饭。
我这日子过的还真是….精彩。沈鸢在心里自嘲。
陈顾生合起书,“豆浆还热吗?我让阿姨再替你热一下吧。”沈鸢摆手说不用,温度刚刚好。
陈顾生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就在这样一种奇异而沉默的氛围里吃完了早餐。
“你以后不用等我一起吃的。”沈鸢声音不大,陈顾生听的却很清楚。
陈顾生丝毫不意外她会说这句话,顿了一下,轻点了点头。
沈鸢如释重负。
第二天沈鸢慢悠悠的插着兜走下楼,发现陈顾生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等她,看的书还是同一本。
沈鸢傻眼了。
你这小孩怎么不听劝呢?看不出我坐你对面吃饭很尴尬吗?咱俩好像根本不熟吧?
沈鸢心中腹诽,本着不能和小孩计较的原则,吃完饭没多说什么,只是瞪了一眼陈顾生才上楼。
接下来每日都是如此。
无论沈鸢是早起还是晚起,只要去吃早餐就能看见坐在那里等她的陈顾生。眼看着手里的《夜航西飞》变成了托尔斯泰的自传,不变的是他挺得直直的身影。
沈鸢到底还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让他就这样干等着,只能日日定好闹钟忍着困意下去吃早餐。
终于有一天,沈鸢忍不住了。
“陈顾生,我得罪你了吗?”
沈鸢一字一顿的说完这句话,看着对面的男孩朝着她露出了小狐狸般的笑容,像是撕开沉稳外壳的包裹下终于露出了内里独属于少年人的天真狡黠。
沈鸢这才发现,她第一次见面只注意到了陈顾生温和无害的眼睛,但仔细一看,其实十三岁的他已经初显了轮廓锋利的苗头。
挺帅一小孩,淘气点就淘气点吧。沈鸢在心中自我宽慰,不等陈顾生说点什么就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在对待某种柔软的小动物。
陈顾生显然没想到沈鸢会这样对待她,心里有点反应不过来的诧异,又带着一点被摸头后冒犯的情绪,脸色黑了不少。
这次笑出声的换成沈鸢了。
小屁孩一个,装什么成熟?
顾仪一天里大多时间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
醒了之后如果陈案之在家里就会亲自来照顾她,如果不在家顾仪状态又好时看护就会按照陈案之的意思扶她去院子里赏花。
七八月正是院子里的月季开的茂盛的时节,顾仪看见鲜艳的颜色通常会很欢喜。
顾仪状态不好时,会蜷缩在陈案之的怀里,一遍又一遍的问“生生去哪了?我的女儿在哪里?”
陈顾生则会不厌其烦的一遍遍低声回应她,“妈,我不是在这里吗”。
相比之下沈鸢就显得生涩许多,她只能学着陈顾生的样子,用笨拙的话语安抚顾仪。
偶尔她也会陪着顾仪去院子里站一会。其实沈鸢根本无从判断她到底状态如何,有时顾仪眼神清明望着沈鸢问她,“你怪我吗?”沈鸢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有人在极力的把她拼命想要遗忘的过往摊开在她面前。
妈妈,关于我们二人的一切,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连痕迹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可每每看见顾仪在花海前笑得如孩童一般天真,沈鸢也会跟着笑起来,心里溢满温柔,尽是形容不出的欢欣。
人类的感情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
就像沈鸢猜不透陈顾生远远看着自己和顾仪站在一起时脸上平静的神情是否对应着心里复杂的情绪。
这个看起来远比同龄人成熟沉稳的多的男孩,在这个家里数十年如一日被当作替身的岁月,内心是否真的像他面上表现出来的一般无谓?
陈案之对沈鸢很好,生活上安排妥当事无巨细,但他们二人无论以怎样亲昵的姿态面对彼此,都能轻易的被人看出他们二人并非父女。
你要知道,真正亲密无间的关系,常常不在于表面的平静,而是通过心与心的距离体现出来的。
所以沈鸢和陈顾生又怎么可能对彼此产生认同感呢?
十五岁的沈鸢和十三岁的陈顾生之间是被礼貌、试探和疏离填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