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仔仔细细将盒中的文房四宝一一看过,唇角勾起:“诸葛笔、李廷圭墨、澄心堂纸、龙尾砚,想不到澄文轩中还有这样的好物。”
这四样都是文房四宝中的上乘之品,等闲之人还用不上这样的好东西,单拆一样或许好寻,但这集成一套了却是难得。
张老板眼中一亮,见是个懂行的,便知自己第一眼并没有看错。
“好物还得懂物的人来配,倘若叫不识货的人买去了,闲置也是糟蹋。”张老板朗朗一笑,“我见公子气度不凡,定然也是甚懂文墨之人,所以取了这些来,还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生意场上的都是人精,人人目光如炬,既看得出云舒是个懂行之人,又岂会看不出他是个能拿得出银子的人?
不说远了,就云舒腰间那枚玉佩成色就不错,少说五百两也是抵押得起的,追根究底,老板也不过只是为了生意罢了。
幼僖听得无趣,索性坐下来,右手支颐,闲闲歪着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着这文房四宝究竟有多好。
横竖这玩意儿她也不是很懂,劝又劝不住,索性就乖乖闭嘴了。无趣时顺手捏了块糕点来尝,可惜也不是合口味的,咬了一口便闲置在了一旁。
那厢云舒和张老板又在就着文墨一时侃侃而谈,幼僖听得实在是无趣至极,睁着眼睛盯着桌上的小香炉,目光沿着那细致的纹路一一扫过,不一会儿困意便袭来了,以至于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出的房间也是全无所知。
幼僖伏在桌上睡得极其不安稳,原本只是想着寐一会儿,等他们看完文房四宝,把东西敲定下来之后就可以回了。谁料这屋中安静,无人打搅,不知不觉间似有一双手拽着她的思绪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那是一个很悠远的梦,悠远到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时候,那时候双亲俱在,阖家团圆,其乐融融。
小时候边境还安定,也不用上战场厮杀搏命,父亲便领了刑部尚书在京中就职,空闲时间则会教兄长习武射箭。那时候裴子绪还是一个少年郎,隔两三天便会以看望姑母的理由来阎府,一住就是大半月,缠着父亲教授武艺,早晚都和兄长一起习武。
因为一起征战过沙场,又有父母一辈的关系情分在,阎家和秦家一直以来关系都十分要好,秦陆白也是三天两头的往阎府跑,不要自己的父亲秦国公教授,反而来缠着父亲。就这样,他们四人一块长大,情逾手足,交情也是非同一般。
可是渐渐的画面就不再是温馨和乐,转而一片黑雾将整片天地包裹,浓雾之中有厮杀震天之声破云而来,她紧张的四下环顾,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走乱闯。直到黑雾中破了一道口子,似有一双手将黑幕从两边撕扯开,随即便有万千白光倾泻进来,直直刺得人的眼睛疼。
幼僖捂住双眼,只觉得厮杀怒吼之声就响在耳畔,随着地面震动,睁开眼,已是身在血流成河的战场。
她紧张四望,刀剑无情的在身旁落下却并没有伤到她分毫,可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却一瞬间弥漫了整个鼻腔,令人几欲作呕。
她身在战场,十年前大昭和梁国开战的战场。
脑中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的冒出来,眼睛一酸,大滴大滴的泪珠便顺着清丽的面庞滚落在地,在一片浸着浑浊血液的土地上绽开一抹孤寂的水花。
“父亲快走——”
熟悉的声音自一片厮杀中清晰的响起,幼僖神经绷紧,几乎是下意识的转过身。
在喊出这句话后,敌军手持长戟刺穿了哥哥的胸膛,那一个尾音还没有落下,已化成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年轻的少年将军被穿胸而过,大大睁着的眼睛里还有满满的不可置信,但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宣之于口。
幼僖周身抖如筛糠,晶莹泪珠滚滚而落,修长的指尖嵌入了肉中,直到渗出丝丝鲜血也丝毫不察。
敌军忽然退去,余存的大昭将士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而紧随其后的是大雨一般落下的箭矢,将士们避无可避,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射杀倒地。
箭雨之下,幼僖清楚的看见了那身着戎装的父亲,银白色的战甲早就污秽不堪,不知染着谁的鲜血,遥遥只可见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不——”
幼僖嘶吼着,拼命的朝父亲的方向跑过去,眼看着箭雨落在父亲身上,而那段距离则成了她此生最艰难跨越的鸿沟……
云舒从隔间出来时,就看见她伏在桌上的身子抽抽泣泣,口中轻轻的呢喃着什么,可细若蚊蝇,叫人听不太真切。
云舒回望身后,见房间无人,才朝她走了过去。
白皙的脸庞上泪痕未干,长长的羽睫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欲落不落,云舒弯下腰,这才听见了她在轻唤什么。
父亲,她在叫父亲!
忠武侯三个字飘然钻入脑海间,云舒背脊一僵,好半晌才想起来,然后轻声将她唤醒。
幼僖从梦魇中突然惊醒,羽睫上凝着的泪珠悄然滑落,许是那些画面实在太过真实,以至于清醒过来后仍是久久都没有走出来。
云舒倒了杯茶递过去:“你做噩梦了,喝杯茶压压惊。”
幼僖心口起伏难平,直到手心里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瓷杯,冷冽透过掌心传过四肢百骸,才将她一身的热血沸腾都慢慢地压了下去。
云舒温声道:“先喝杯茶吧。”
幼僖听话的将茶喝了进去,云舒问她:“还要吗?”
游离的思绪渐渐回拢,幼僖眨了眨眼,从惊骇中彻底回过了神。
她摇摇头,将手里的瓷杯放在了桌上,抬眼对上云舒关怀的目光,勉强稳住声线,努力克制住思绪道了声:“我没事了。”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云舒体贴的替她找着理由。
“是啊,看了整夜的账册,一整天加起来也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幼僖仍然有些恍惚,抬手抹了把脸,却沾上了一手的泪水,下一刻便惊慌失措的抬头看向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