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薛苑,今日罕见的竟没有客人。听见露哥到了,那芍药穿一件玉色垂纱披风从屏风里走出来,她是第一次近距离正面看清芍药的脸,虽然夜色灯烛里仍不太真切,但她一头高高狄髻,瓜子脸庞,纤长手臂上绕几圈雪白晶莹珠串,高挑的身形步子一动腰际系的玉佩络结相碰就发出悦耳‘啷当’声,真宛如画上下来的。
“夫人有什么话要说么?”芍药姑娘性子泼辣,说话时微微昂起下巴,耳垂上有些夸张的细圈大翠环便一晃一晃的,她的声音也像掠过的风声那么轻淡。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问你上回做的玉面丸都用完了没有?”露哥说着却看了看炜彤,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雏菊赶紧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把菜和点心端出来:“嗯,今儿的菜都是静姑娘做的吧,火候颜色看着很好。”
“先放着吧,我这会儿还不想吃。”芍药淡淡道,神情慵懒地回身走到屏风旁边一架吊兰下的太师椅上坐:“上回玉面丸做了不多,各院姐妹上下一分,一埕子已经见底了,我们薛姑娘都没得用了。”
“你们薛姑娘是谁?”炜彤问道。
话刚说完,雏菊就拿着把扇子出来了,开怀大笑道:“咱们这叫薛苑,咱家姑娘自然就姓薛了。”
“那可得再做些了玉面丸了,那东西好用的很。”雏菊给露哥递了一把纨扇,露哥便拿在手里看:“这缎子真水滑,静姑娘你摸摸看?”她说着就把扇子伸到炜彤面前,直觉触鼻一阵浓香,差点就打个喷嚏,炜彤忙道:“不了,不了,我刚做菜来着,手有油。”
“最近听说厨房新来了两个人,就是你啊?”芍药接话道:“近来点心都是你做的?”
“是,周姐有事忙不过来,有些点心就让我做。”这时轩外阵阵轻风贴着地扫进来,把芍药的衣衫的宽摆吹得飘飘然,炜彤看得有些呆了,露哥又用扇子拍她肩头:“你还别说,这位静姑娘的烹制手艺可的确好,连夫人都经常夸她。”
“是了,你不如来帮我做些新的玉面丸?她们总笨手笨脚的,浪费不少东西。”芍药说完,竟没等炜彤答复愿意不愿意,就转去吩咐雏菊:“带她去吧。”
炜彤脑子里猛地思起那日阿相被叫去的情景,登时急了:“我、我不去!”
“嗯?”芍药和露哥她们都一齐望向她。
“厨、厨房里还有好多事等我去忙,实在不敢帮您这个忙……”情急之下只好随便编个谎。
“做玉面丸比你厨房那乌烟瘴气的好玩儿多了!”露哥抿嘴笑着哄我:“就是用晒干的桃花、木樨、白檀、白丁香那些花儿、药材一起捣碎,然后锤蛤粉、玉屑,调水银霜加蜜熬一锅便是了。不比你厨房里的杂碎事干净有趣?”
“我真的不懂这些……”炜彤心里着急,想着真不行就只能打一顿了事了。
“你看这丫头真是奇了,给她个躲懒的差事,她却百般不愿意。”露哥讶异地朝芍药她们摊手,芍药看着炜彤一眼,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淡淡的笑,然后又望望雏菊,那雏菊好似就明白她的意思,便对她说道:“不懂做就罢了,不过咱这前次打破了捣药的钵子,就借你们厨房的钵子来使用一下总可以吧?”
炜彤窘在那:“我……我回去问问周姐他们,这些都她管着。”面面相视下都似乎觉得好笑,见她不敢动,芍药给雏菊递了个眼色,雏菊点点头,也是一副抿嘴窃笑的神情,把炜彤拉出了门外:“你就先回去吧,回头我去厨房拿钵子再叫你。”
“是。”炜彤心里悬着七上八下的终于得以回到厨房去。
“该……我了?”就在一愣的当儿,‘咻’有一阵风把四周风灯的光影吹得一晃,骤然错觉般火光有些渐入萤绿起来,长桌边几人都望向了她,齐齐都在笑——
“黑狗白狗来开路,冰灯、水灯、清明节,牛头马面随后到……”一群戴面具的小鬼不知道从哪突然跑了出来,‘哗’地一下都涌到当中,炜彤被当中两个走路不看路的当腰撞一踉跄,后退两步差点坐在地上:“诶?又是这些戴面具的小孩?”
“老虎的王字掉下一块色,姐姐有笔给描一下么?”有个小孩跑到雏菊面前去跟她说话,雏菊只是气急败坏地呵斥道:“谁叫你们跑来这里的?我自己的脸都没办法,哪里还顾得了你。”那些孩子根本不在意她的话,照旧围着她追逐着玩,炜彤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情景有些茫然,但是耳朵里听着那些不成韵调的歌谣:“黑狗白狗来开路,冰灯水灯清明节,牛头马面随后到……”耳朵里回响着这些晦气的歌词,脑子里又想起做玉面丸就没回来的阿相,方才雏菊她们的神情顿时让她背脊寒毛都倒竖起来,不对,他们说的该她了,可明明该做的都做好了,却非要拿她来做什么?秦扶苏早说过那胭脂有不对的气味,还有被叫走的人都再没有回来,莫非……不行,她得回厨房去,鼓足了劲儿我朝向雏菊的方向,只看到一张画皮一样的纸从雏菊的脸上掉下来,她赶紧捂住了画皮,那被剥去了皮的脸只剩下一个骷髅岛:“我刚想起还有点事,先走……”话还没说完炜彤掉头就跑!
“老青,那边有只耗子跑了!”戴面具小孩中有一个忽然尖声大喊,接着一群孩子都附和地:“哇!去追!”
炜彤心里又是一惊,不知他们会不会说的是她,脚底更不敢沾地,循着印象中的来路往回逃也似的跑,耳朵就听着后面那群小鬼跟着也跑,还一边喊:“耗子!追耗子!”
拐入一条长廊时差点被台阶绊倒,恰好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飞过来砸在了肩上,回头一看是个鸡毛键子,那些小孩‘哗’一下就围上来了,老虎面具的冲她道:“看见耗子哪去了吗?”
下意识在周围地上看看然后摇摇头,那小孩忽然又指着一个方向:“到那去了!”说完他们一帮人又‘哗’地朝那边跑,慌不择路的竟也跟着他们跑,转过个弯,长廊那边有个房间半开着门,小孩子好几个在门前跑过去了,屋里有灯但静悄悄的,索性就放轻脚步入了门里准备躲一躲,不曾想屋里有人,炜彤大气不敢出,怕被人发现,可这单间的屋子毕竟不大,中间只有几扇拉折的竹屏风隔着,定睛看看,后面似乎摆着一张桌子并站着一个人影,小孩子们还在屋外喧哗,屋里那人倒低头忙于什么根本无暇理会。想这里毕竟离媚楼不远,这屋里的人不会也是她们一伙的吧,不知该怎么逃离这片鬼域。偷看一眼要是眼熟不如立刻开溜,于是蹑手蹑脚走近屏风的缝隙间朝里面看去——
“呵!新来的那个金太尉吧?也不晓得太尉是个什么官衔?带进来好些人前呼后拥的,看着排场大得很,可原来也就是衬这种人做个样子罢了。”银夫人冷笑一句:“可到了芍药姑娘你手里,凭你金的银的也迟早销成茅坑烂石头!”
炜彤听到这,心里还是不由打了个颤,她来了这些时日,对这里的事物终归有些了解了,原来媚楼设立的薛苑、岳池两院,便专是接待各地来此花钱的普通人类,两位红粉骷髅的容貌确实人间难见,那些闻名而来之人为见一面就得先出血数千银钱,待一见之后发现名不虚传,自然愈加连个祖宗姓名都忘怀了,而那些红粉骷髅们似乎更捉摸通透了男人的心思,或拒或迎或谈雅论调,摆花局、茶局、诗酒局都样样靡费精细,就说那名画烹茶煮酒,据说客人你不必给她看到真迹,只焚了点杯茶酒一尝,就能说出来路真假、画作名号,曾有人拿来灶炭灰熏染做旧的假画哄她,她一端起杯子就皱眉说:“哪来的土人,拿锅底灰抹的来脏我境地!”下面一叠声便给打出去了。这话传出去,反更叫那种猎奇的、风雅的、附庸的,谁不来见识?因此来的风流富贵就不在少数,那女人也是每试绝不落空,三言两语轻轻点中无论何人都叫你不心服口服叹为观止了。而那个排风居的,据说她容貌绝丽还在其次,尤其床上风情更加无比陷人,哪个男子只稍见她一面,与她四目相对一下,都仿佛被摄魂取魄一般再难清醒,别说大把大把撒出银子挣一夜良宵了,你就是要他交出身家性命都没有二话的,所以那句茅坑烂石头的话,我信……只是如今自己也深陷在这里,不知何年月能脱身离开?
——她们其实都是些心怀叵测的狰狞鬼怪,却穿起美人皮囊在人间开设这青楼营生,为了维护容颜模样便必须以活人精神血气秘制一种玉面丸,每隔数日就要脱皮描绘,她来此厨房做事初来迷路就无意中看到她们的画皮情景,因此差点也被抓去做了秘药,幸得有一些出色的厨房手艺才存活下来,只是这种被局限了自由却像囚犯一般住在媚楼厨房后的小屋里,好好做事到一定时候便能被放出去……不知何年月能脱身离开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