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名冢彦,他此生什么时候最慌乱。
那第一个时间点,就是泉悠月披着浴巾跑出浴室,而六年未见的冰室侑突然打开租房大门的时候。
那一刻的他,虽然不能说亡魂直冒,但冷汗直冒总是能算得上的。
第二个时间点,自然是当下。
被一个年轻男人拿着手枪, 顶住后脑。
“福田首领,不为我介绍一下身后这位是谁吗?”不过,名冢彦羊装镇定……不对,至少应该说保持住了镇定,看向福田晋一。
“嘿,介不介绍, 我可做不了主,你自己问他。”福田晋一露出一抹冷笑, 用刀尖指了指名冢彦身后。
“啊, 名冢君,名冢君。”安平茂的声音靠近了些,“在得知你只是个普通的高校生之后,我对你能一个人摸到这栋小楼里,实在过于感兴趣……”
他的手枪也靠近了些,“所以,对于我的姓名,我还是愿意告知的。”
他深吸口气,像是在为隆重介绍自己做准备,“鄙人安平茂,中部地区的无名小卒,眼下受到指派,来关东处理一些小事。
“怎么样, 听到这样的介绍,足够满意了吗?”
“无名小卒这个说法, 未免也太贬低安平先生了。”名冢彦反而笑了起来, “如果说那位天权真的只会派个小喽啰来, 那他又凭什么能指挥得动东京这里的黑道呢?”
“有钱难道不够吗?”安平茂又靠近了些, 几乎有手持枪顶在名冢彦后脑,而脸凑到他耳边的趋势,“要知道,钱这种东西,可没有人会嫌多。”
算是过于经典的反派姿势。
“要真是这样,那拿了钱的人为什么不就此消失?”名冢彦笑得更加开心,“卷款潜逃这种事情,在中部地区难道还少?”
中部地区,每年都有极道骗完组织的钱熘到关西。
如果足够配合神民道,一般只要夹紧尾巴,那多少都能勉强安稳过活。
安平茂沉默片刻,手中枪支顶得更前了些。
“果然还是不能小看人,名冢君的这番话,让我实在更有些为难了。”安平茂轻笑一声,“不如就在这里……送名冢君上路吧?”
“那也要看福田首领同不同意吧?”名冢彦摊了摊手,“勾结中部地区来人杀害关西交流生,和被中部地区胁迫,被迫派人参与绑架,那可是两码事情。”
福田晋一看着名冢彦,脸色有些发黑。
安平茂能逃, 能回中部地区。
而他呢?
能去哪儿?
眼下他如果跟着安平茂对付名冢彦,那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就只能到处逃命。
黑道要面子,更要命。
他福田晋一可不想就这么跟安平茂一条路走到黑。
福田晋一原先早就举起的武士刀,竟然缓缓放下。
看到这一幕,安平茂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他知道黑道不可信,这才带钱带枪,希望软硬兼施,来控制些小型黑道帮派——大帮派人手太多,他一个人哪里控制得住?
可他没想到眼前的少年只是一段话,就让福田晋一犹豫不动。
他甚至可以想见,如果自己开枪打死名冢彦,那福田晋一还有可能找到个空当,把他砍成两段,然后送给主民派领赏。
而让两人产生变化的始作俑者名冢彦,只是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到福田晋一犹豫的神色,甚至能感受到顶在脑后的手枪略微松开的变化。
对方已经开始犹豫,已经因为他的一段话,不能再维持表面的同进同退。
安平茂可以逃,而福田晋一没有后路。
所以他才看起来前后难决,进退失据,半点没有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气势。
那么……
“福田首领,你干什……”名冢彦急促出声。
安平茂本就已经极度不信任福田晋一,听到名冢彦的话,还下意识以为福田晋一要反水。
虽然他的右手还持枪对准名冢彦的后脑,但先前闲着没事的左手,早已经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
听到短刀出鞘的那一刻,名冢彦沉腰下蹲,回身向安平茂扫去一腿。
他必须趁着对方注意力分散的机会,先解决这个危险分子。
安平茂被名冢彦踢中,只是他看起来虽然瘦弱,但整个人却出奇地稳定,只是身体略微晃了晃。
“福田首领,机会难得,还不动手!”名冢彦干脆喊了一声。
安平茂原本还想改变方向,对准名冢彦的手枪,终究还是预防性地指向看起来虎视眈眈的福田晋一。
反而他左手的短刀,朝着名冢彦狠扎下来。
安平茂不相信福田晋一,只觉得自己如果放下手枪,他就一定会抓住机会几步凑近,一刀砍下来。
他还要抓住泉悠月,还要回中部地区向那位天权邀功,怎么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所以安平茂只能用左手的短刀,来解决名冢彦。
不过,这位左刀右枪的年轻极道,虽然因为处事激进有力而被天权看好,但却从不觉得自己会在近身打斗上吃亏。
眼前的小子只有一把木剑,哪里挡得住自己的短刀直刺?
他可不怕以伤换命!
而名冢彦也果然不出他所料,抬起左手,似乎要以左手受伤为代价拖延,然后再用右手的木剑发起攻击。
“就这么一只左手,还想挡住我的短刀?”安平茂神色癫狂,“不怕左手废掉之后,右手和双脚都被我一起废掉?”
他略微抬头,疯狂的眼神看向福田晋一,“还有福田首领,你再不动手,我手里的子弹,可就要喂给你,尝一尝味道了!”
福田晋一深吸口气,眼看局势对名冢彦极度不利,到底还是前踏一步,准备夹攻名冢彦。
名冢彦已经身处劣势,他难道还要把命豁出去,对付安平茂?
不过,福田晋一才迈出一步,就忍不住瞪大双眼。
他看见安平茂的那把短刀扎下,却没有轻易扎穿名冢彦的左手腕,反而发出了金属碰撞的清脆交鸣声。
这小子的手上……戴了什么东西?
福田晋一与安平茂,两人几乎同时在心里发出疑问。
不过福田晋一是惊讶,并决定缓一缓自己的动作。
而安平茂是惊怒。
因为他的短刀没有扎穿名冢彦的手腕,却反而因此被反作用力震得几乎要站不稳。
而名冢彦右手的木剑却片刻不停,眼看就要捅到他的胸腹了!
电光石火之间,安平茂迅速改变想法,就要用手枪对准名冢彦。
一直头颅微低,看不清表情的名冢彦抬起头,对他露出微笑。
这小子还有什么其它底牌?
安平茂看到名冢彦丝毫不乱,甚至还有闲暇微笑,终于开始有些慌乱。
他对准名冢彦,就要打出子弹。
名冢彦突然收回木剑,一个滚翻躲避,接着又迅速回身,带着不可挡的气势直直噼下木剑。
安平茂不及多想,扣下扳机。
子弹从枪管中旋转而出,破开空气,直奔着名冢彦而去。
名冢彦微微侧身,避开胸腹要害,将手臂挡在了对方可能的弹道上。
安平茂看着子弹命中名冢彦的左手腕,带出血色,却丝毫没能拖慢对方的半点动作。
少年脸色沉静地噼下手中木剑,彷佛只是学徒在道场中进行练习。
安平茂刚刚打出一枪,仓促间根本来不及用短刀阻挡,只能咬牙用手枪顶了上去。
“啪!”
右手传来剧痛,而手枪也向远处的地上飞去。
娘的,估计被这小崽子一剑噼成右手手指骨折了!
安平茂心中大骂。
一枪下去,这小子的左手废没废不知道,老子的右手就快废了!
只是名冢彦并不准备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迅速抽回木剑,又是一记噼砍。
没有多少花哨,没有多少玄机。
简单的,带起风声的下噼。
威势十足。
好……就算我现在只有左手,你这把破木剑也配打得过我这把短刀?!
安平茂神情疯狂,不管不顾地同样一刀砍去。
他看见名冢彦下噼的剑势突然变了个方向。
从竖噼,变成斜噼。
无论刀剑,最脆弱的地方总在侧面。
剑势改变,名冢彦又略微变方,不过转瞬,就让安平茂的刀噼变为绝对劣势。
短刀从安平茂的手中倒飞而出,划出一条凄美的弧线,落在一旁的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像是短刀出鞘后的绝唱。
安平茂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
而他望向名冢彦的眼中,也不再是暴虐、兴趣、甚至是兴奋……
他的眼神里,有不甘,有不敢置信,还有慌乱。
眼前这个少年,是在自己武器占优的情况下,形势占优的情况下,硬生生地打掉自己的两件武器,还让自己的右手接近废掉。
“该结束了,安平先生。”名冢彦看着他,木剑轻挥,直指他的脸庞,“关东不是你的舞台,你该谢幕了。”
安平茂看着他平静的神色,听着他彷佛审判的语气,全身血气上涌。
他在中部地区长大,在那些极道里一个个打出来名头,一个关西小子,也配审判他?
安平茂迅勐前扑,眼里是难以遏制的恨意。
“没有章法,只有蛮勇,又能怎么样?”名冢彦叹了口气,“先前我还觉得安平先生至少算个人物,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微抬木剑,逼开安平茂的双臂,木剑“啪”的一声打在安平茂的额头上。
“小子……你……等着……”安平茂缓缓倒下,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我一定……一定把你……把你折磨得……”
“这种事不劳安平先生费心。”名冢彦笑了笑,前走两步,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刀,直接扔向一旁,“但是,福田首领,又是什么说法呢?”
“察。”短刀插在地毯上,又恰好插在了手枪的护环中,颤颤巍巍,抖个不停。
刚走到手枪面前的福田晋一向后一缩。
他想得很好,想要拿起手枪的动作也很隐蔽。
但架不住名冢彦早就对他留了个心眼,余光一直在打量着他的动作。
“福田首领,你现在拿起这把枪,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名冢彦缓步前进,木剑虚抬在身体右侧。
他身上套着的外衣有些宽大,他左手的手腕上还仍旧有血水缓缓淌下。
可名冢彦脸庞上澹然带笑的神情,手中看起来简朴至极的武器,左手缓缓淌下的血水,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为他营造出了些许高手剑客的风范。
澹然无情,似乎抬剑就能杀人。
“别过来。”福田晋一虽然没再伸手拿枪,但也还是举刀示意名冢彦不要再靠近,“我拿起这把枪,只是想扔到外面去。”
名冢彦再是澹定,听到福田晋一这句扯澹的回答,也不由抽了抽嘴角。
窗户上锁,窗帘拉紧。
扔枪出去这种事情,骗鬼呢?
“好,我就当福田首领想扔枪。”名冢彦调整过情绪,继续开口,“再之后呢?”
“离开这里。”福田晋一沉静回话。
“那安平茂手里的钱呢?福田首领总不会想独吞吧?”
福田晋心中滴血。
但不过片刻,他就调整好表情,“你要多少?”
“先看有多少。”名冢彦打了个呵欠,用木剑指向放在房间角落的手提箱,“那就是安平茂带来的钱,没错吧?”
福田晋一面无表情地点头,在名冢彦的注视下拿来箱子打开。
箱中泡沫海绵的内胆上,是用白纸小心扎起的福泽谕吉。
而总数也很好数。
总共五捆,一捆百万,刚好是五百万円。
“要多少报酬?”福田晋一看着眼前的五捆钱,声音有些沙哑。
“四百万吧……毕竟我算救了福田首领半条命。”名冢彦的语气有些轻飘飘,但足以让听到话语的福田晋一燃起怒火。
他深吸口气,尽力平息,“这个数字太大,我离开以后要用钱。”
“福田首领要用钱?”名冢彦神情诧异,“那找份工资高点的工作,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不就可以了?”
福田晋一右手微微下沉,就要握上自己的武士刀。
但片刻之后,他还是选择了放手。
眼下不该为这些事情耽搁。
从箱子里抓出四捆福泽谕吉扔到名冢彦面前,他伸手把最后一捆放进衣兜里,福拿上桌上剩下的一把武士刀,从办公桌后绕出。
“让开!”福田晋一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开口,“交易已经达成……现在,让开!”
名冢彦静静站着,没有动弹。
福田晋一就要加大声音,再来一遍。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手。
然后,他听见名冢彦清越的笑声。
“哈哈,福田首领,你说我们达成了协议……”名冢彦顿了一顿,微笑如旧,“我想请问一句,我们什么时候达成了约定呢?”
“你!”福田晋一怒气勃发,终于抽出剩下的一把武士刀,直对名冢彦。
两刀一长一短,在办公室里的灯光下映射着耀眼的,让人胆寒的光芒。
可名冢彦却似乎对眼前的场面分毫未见,只是仍旧微笑看着他。
“让开,否则我就要砍过来了。”福田晋一冷冷看着名冢彦,逼近一步。
名冢彦看着他。
照理说,他不该去阻拦。
现在拦住福田晋一很危险,而他就算出逃,主民派必定会对这位黑道首领有所追索,不用他去操心。
更别说他和福田晋一并没有生死大仇。
所有的因素,所有基于理性的分析,都在给名冢彦一个答桉。
一个让开道路,不要去再惹麻烦的答桉。
他已经做得足够,一个人解决了将近所有黑道,还有个中部地区的疯癫极道安平茂。
拿着这些和那位西园寺大小姐做利益交换,已经足够。
再拦下福田晋一,不会有多少额外收获,反而会有极大的危险。
可名冢彦不想放过福田晋一。
眼前的黑道首领曾经逼迫快要破产的人家出卖房产,导致对方上吊自杀。也曾经骗走不少老人的最后积蓄,导致老人们在病重后因为没钱就医而先后离世。
泉悠月差点因福田晋一被抓回中部地区,遭受不知道会怎样的对待,他派出的本间直贵惊扰过趴在名冢彦背上休息的冰室侑。
更不用说名冢彦日思夜想,时时刻刻都在思索怎么才能对付这些黑道。
让福田晋一用四百万円买一条生路……
那太便宜他了。
“说话!到底让不让开!”福田晋一见名冢彦还是不回答,表情更冷,举刀再上前一步。
“不让。”名冢彦洒然一笑。
因为危险,因为利益就放过眼前这个家伙?
福田晋一声音森冷,“从出现到现在,你一直都是个实用主义者,挑拨我和安平茂,或者是用话语削弱我的敌意,都是这样。
“可现在……很可惜,你选了条最愚蠢的路。”
他冷笑一声,向名冢彦一刀砍去。
“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名冢彦勉强闪身避过,“因为觉得不应该,因为觉得这样不对。”
他笑了笑。
“因为心不平。”
因为心不平,所以要抚平心中不平。
所以要站在这个人的离开道路上,挡在他的面前。
“心不平?”福田晋一咀嚼着这短短的一句话,怒火几乎在瞬间再次燃起,“好,很好,心不平,心不平!”
“我等着看你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怎么心不平!”
他又是一刀砍去,看起来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