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岐浅淡而坚定的话语转瞬之间便消失于温热的海风中，他平静的面色甚至让人怀疑刚刚的回应只是幻觉。
众人哑然不语。
“肉串熟了，快来尝鲜！”小刘的一声大喊让所有人回过神来。
“啊，我的肉串！”夏敏像一阵旋风般跑了过去。
“我要加辣！”赵舟紧随其后。
“一秒钟到达战场！”周涵秋抓起衣服抖了抖沙子。
众人也纷纷起身离去，只剩下季晓霜和元岐留在原地默然。
有清风拂过，海水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发出“哗哗”的声音。海鸟贴着海面低飞，于一瞬间衔住跃起的鱼，随后得意地展开翅膀冲向蓝天。
两人一同抬头，目送着海鸟飞远，却在收回目光时，视线再次相撞。
季晓霜眨了眨眼，心中有些微痒，双手不自觉地交叉收紧。
元岐只是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每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化都刻进眼中。
“啊！”季晓霜突然吃痛惊呼了一声，低头看去，只见一只小螃蟹顺着她的腿爬到了胳膊上，还用它的双螯夹了她一下。
元岐立刻靠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小螃蟹，“咻”地扔了出去。
他微凉的指尖覆上季晓霜被夹红的一块皮肤，神色略带紧张道：“还疼吗？”
季晓霜摇摇头笑道：“没事，可能刚刚太专注了，都没注意它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元岐松了口气，脸上亦浮现出了一丝微笑，顺势坐在了她身边。
两人一同看着远处不断跃起的鱼，神色宁静而悠然。
“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她若有若无地感叹了一声，头轻轻倚在了身边人的肩膀上。
翌日，晚间。
海景度假酒店，会议厅，济德堂年会。
李易河站在台上，眼中是掩盖不住的兴奋，身旁的周涵秋、赵舟等人依次排开，心中的激动雀跃也全都显露了出来。在他们身后，巨大的银幕上是热烈而喜庆的红色背景，文字在一瞬间变换为“年度最佳进步奖”。
夏雨彤一袭深紫色的晚礼服走到台前，脸上挂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亲切笑容，她拿着手卡读了一段授奖词后，声调一扬道：“下面有请何翊院长为获奖者颁奖！”
一片掌声中，何翊从礼仪小姐手中接过证书和奖品，挨个递给他们，并说着“辛苦”“恭喜”之类的话。
季晓霜微笑着看向李易河。聚光灯下，这张年轻的面容褪去了曾经的青涩和腼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坚毅和从容，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是盛了一整晚的星星，在夜幕下逐影流光。
“有请获奖代表内科医生李易河发言。”
他接过话筒，定了定神道：“能获得这个奖我很意外，也有些不知所措。感谢院里的认可，尤其要感谢季老师的教导和帮助。我从前是个很没用的人，因为胆小懦弱无法守护自己的梦想，是她给了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并且耐心地开导我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我嘴笨，季老师就教我如何和患者沟通；我对自己不够自信，季老师就教我如何和患者之间建立信任，还鼓励我多学习一些中医的知识。”
“我以前并没有想过，自己作为一名医学硕士生，会来到基层进行医疗工作，但无论如何，在济德堂门诊的收获是远远超出我意料的。在未来，我还想和各位伙伴、同事继续走下去，也要努力成长，成为像季老师一样受患者信任和尊敬的医生。最后，谢谢各位一直以来包容不完美的我。”
李易河微微颔首，又转过头来郑重地向季晓霜鞠了一躬。他举起手里的证书和奖品向她示意，眼中似有泪光晶莹。
季晓霜欣慰一笑，带头鼓起掌来。
“在过去的一年中，各科室也都迎来了新的发展和机遇，这离不开各位同仁的努力，更离不开各科室负责人的引领，有了他们的呕心沥血，济德堂门诊才能向更好的方向一路前行。想必此刻他们心中也有许多想说的话，最后再次有请院长和各科室负责人上台！”夏雨彤抬手邀请道。
季晓霜和元岐等人陆续走上台，在一片灼灼的目光中站定。
“好。”何翊拍了拍话筒试音，转而一笑道，“哎呀，快到饭点了，大家是不是都饿了？”
众人愣了一下，随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原本紧张的气氛立刻消弭于无形。
“饿了！”夏敏大声应道。
“好，那咱们今天就用一个特别又快捷的方式结束年会。”何翊神秘一笑道，“各位，想必你们也是和以往一样提前打好了草稿，不过请你们稍后以文字的方式发在群里。现在……咳咳，每个人要用一句话来寄语各自科室的医护人员。注意，只能是十五个字以内，可以是上下句，也可以引用名言。”
这是哪里学来的难为人的花样？
台上的几人表情变化极其丰富，或讶然，或扶额，或兴致勃勃，或面无波澜。
下面的年轻人们却是起了精神，纷纷叫好地看起热闹来。
“小夏，你先来吧。”何翊笑了笑。
夏雨彤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自己也要上阵，不过她又很快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铿锵有力的声音将众人的心绪牢牢锁定。
季晓霜接过话筒，看着台下或年轻或年迈的内科医生们道：“持微火者，亦可发热。”
这不仅是寄语内科医生，同时也像是在向所有人说，基层医生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依然可以用自己的爱心去温暖每一个患者。
众人鼓掌，热切地响应着。
“心正药自真。”元岐淡淡道。
“还有，不忘初心……”小刘起身喊道。
“方得始终！”中医科其他医生齐声接道。
这也是元岐平时言传身教的道理。
他微微一笑。
接着，张远东和蔡曼筠等人也陆续说完。
会议厅内响起了温暖而柔缓的音乐，另外一位主持人走上台，用富有遗憾和不舍的语气念完了结束词。
“我们明年再见！”她与夏雨彤齐声道。
这场盛大的年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季晓霜顺着人潮走出会议厅，路过大堂时余光却见一个孤独的身影站在门口，呆呆地抬头看着天空。
她对元岐和何翊道：“你们先去吃饭，我一会就来。”随后走了过去，同样抬起头望着晚霞。
若是在锦城，这个时间的天空早已完全黑了下来，而在国内最南端的海岛上，此刻天色方才将晚。落日醉倒在粉红色的晚霞中，一同向西边缓缓沉落，在光与夜的交界处，黄褐蓝三色相互过渡，渐渐融为浅浅的黑色。
夜幕即将降临。
肖琳琳回过神来，心事重重地转身欲走，才发现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季晓霜，她有些窘道：“季老师……您怎么没去吃饭？”
“心情不好？”
“嗯……”
季晓霜回忆了一下，似乎肖琳琳自从到了这里之后就有些反常，没有兴冲冲地倚在窗前画画，也没有和众人一起去戏水和游泳，更奇怪的是，平时有事没事都要怼李易河几句的她，这几天却格外沉默，有人跟她开玩笑也不见她“加倍奉还”。
昔日的“毒舌小魔女”变成哑巴了？
“因为没获奖？”
也许是她一直看不上的李易河居然受到了表扬，她心中难免有些失意吧，季晓霜想。
肖琳琳既要强又喜欢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个性她可是太清楚了。
两人走到长椅边坐下。
“是……也不是。”肖琳琳的目光闪烁。
“嗯，那这个给你。”季晓霜把手里的纪念玩偶塞给她，“现在你也有奖品了。”
“噗，这是什么，最佳鼓励奖吗？”她的笑容中带着苦涩。
“小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季晓霜觉得有些不对。
“季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我和李易河比起来差远了？他既认真又勤奋，而我……”
“人本来就是各有个性的，并没有什么可比性，都是我的徒弟，你们一样优秀。”季晓霜认真道。
“但今天，李易河算是已经向梦想迈进了一步，可我的梦想呢……似乎还是遥不可及，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是指画画？”
“嗯，那才是我一生都想做的事。”肖琳琳的眼神迷离而向往。
“我记得曾经问过你，为什么没有报考美术专业。”
“是啊……”她叹了口气，“季老师，不知道你有没有经历过被人为地修改命运。其实，如果不是我妈当年偷偷地改了志愿，我现在大概会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季晓霜心中一颤。
“当年高考前夕，我背着她去参加了国美的艺考，很幸运地通过了，那时候我以为就差考完试出成绩后报考，自己就可以沿着梦想的路一直走下去。可录取结果公布的那天我才发现了这个事实，我当时跑去质问她，您知道她的理由是什么吗？呵呵……她说，我考了那么高的分数，学艺术太可惜了，她绝对不同意。可……这是什么逻辑呢？我只是想做一个文艺俱佳的艺术生罢了，她居然因为我的成绩太好就剥夺了我选择的权利。”肖琳琳的情绪有些激动。
“我理解，我也曾经做过和你母亲相似的错事。”
肖琳琳睁大了眼睛，面露诧异之色。
季晓霜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那是甜甜小升初的时候，各个重点初中会提前组织考试，吸收一些学习好的学生，如果通过，就会打电话给学生家长。甜甜参加了不下五六所学校的考试，但她一直想去其中那所历史悠久的初中，因为我之前并没有告诉她这些学校几乎全部通过的消息，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实力不够。直到后来实在瞒不住，但她知道时，我已经为她选择了另外一所师资更好的初中。我当时觉得自己是为了她好，可那之后的三年，她每天上学都很不开心，老师们都以为孩子得了抑郁症，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没想到她也经历过。”肖琳琳怅然道。
“是啊，后来在甜甜升高中之前，我和她深入聊过一次，征求了她自己的想法，以及马上高考完面临着选专业，我想我们也会达成一致，共同面对的。”季晓霜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一时的错误虽然很致命，但只要及时回归正轨，什么时候重新开始都不算太迟。”
“可家里并不支持我学美术，我妈独裁惯了，给我安排了三甲医院的工作，我不想去，这次还是我和她闹翻了才跑出来的。”
原来如此。当初面试时，季晓霜就在纳闷，以肖琳琳的条件完全不必屈居于个体门诊，她心里有什么算盘呢？如今，她的疑问算是得到了解答。
“你可以尝试着和你母亲谈谈心，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我想她会尊重你的。”
谈心？这个肖琳琳倒从未想过，毕竟母亲的威严压制早已让她丧失了话语权。
“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像是一瞬间变成了敏感而脆弱的小女孩。
“嗯，我想，闹翻后比你更加着急应该是她。”
肖琳琳低下了头。
“母女间，静下来聊一聊，没有什么是不能和解的。”
有月光透过椰子树的枝条落在她们的脸上，所有的心绪在深深浅浅的影子间再次变得摇摆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