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把手中军报阖起,有的放在面前,有的放在案几边缘。
跪坐在旁的书佐结果案几边缘那一份,迅速看一遍,随即持笔,往牛骨制成的书签上简要记录下军报的内容,再将之收到木架上分类摆放。
这些日子里,益州各地每日不断汇来军报,案几右侧的长长木架已经摞得半满,中央的木板有些下沉的架势。戎马倥偬之际,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替换用具,于是书佐在木板底下垫了两个老旧的漆盒,权作支撑。
此时当日军议已经接近尾声,想到适才军报上所写,刘备感慨地道:“马超虽然勇力绝伦,但部下多为乌合,全无体制约束;兵势看似骁锐无敌,只因为此前遇到的,都是同样的乌合之众。此番遇到续之所部,训练有素、士气高昂,先挫其锐,再破其军,胜败不问可知也。”
堂下数人纷纷笑了起来。
李严笑道:“谁能想到,马超这等凶人忽然南下,却只是给续之将军添了一道功勋呢?”
认真计算起来,李严大概是最早站在玄德公这一边的益州军将。早在身为秭归县令时,便与荆州有所默契,只不过此事机密,不能公然宣扬罢了;而涪城的动荡,也是李严一手造成。后来他又随玄德公破绵竹,入成都,扫荡不服。
眼下这时,明眼人都能明白,玄德公与刘季玉名为盟友,其实主从上下的格局已定;而李严凭着这些日子的功劳、苦劳,更受重用,只此刻,便已能参与军机方略的讨论,日后必然前途广大。
李严是个擅于经营的,早就将刘备部下文武臣僚的情况打探清楚。他知道赵云是刘备的心腹,而奋威将军雷远又是赵云的女婿。此刻赵云在座,自己奉承几句雷远,也好拉进与刘备元从诸将的关系。可惜赵云性格方正,退无私交,只怕他的马屁并没有什么作用。
适才这份军报是雷远从巴西郡发送来的,自从刘备入蜀,巴西郡的军报每日一封,而刘备每日必会仔细观看。
昨日里一封军报,只道雷远所部经鏖战,击退了沿米仓道南下的马超所部。待到今日这份,就细致了很多,包括了作战的详细过程、斩获和俘虏的数量、己方战死将士和立功将士的两份名录。权衡数字,可以想见当时战斗的惨烈,也可以明确,这是一场难得的大胜。
刘备沉声对左将军掾马良道:“便请季常尽快将这场大胜的经过写作露布,我令人传送至各郡,以示军威。诸位便散了吧。”
马良应了,自去拟写。众文武各有事务,一齐施礼告辞。
堂上一时无人,而刘备高踞坐上不动。
没过多久,堂前沙沙脚步轻响。抬头看去,只见一人青袍小扇,原来是庞统去而复返。
刘备起身问道:“军师怎么回来了?莫非有什么要事?”
庞统深深行礼:“适才主公收到续之的军报之后,便始终心神不定,又很急于结束军议,异于往常……莫非,是前线战况不利,军报之中另有玄虚?又或者,是续之在军报以外,还禀报了什么令主公为难的情况么?”
刘备叹了口气:“战况并无利,我也并不该有何为难,然而……”
他伸出手来,按着案几上的两方帛书,向庞统的方向推了一推:“这是与续之军报同来的书信,军师,你看一看。”
适才刘备收到的雷远呈上军报,乃是一卷竹简。竹简已经交给书佐誊记保存,但竹简当中,还夹了两方帛书。刘备一目十行看过之后,并不将之交给书佐或与众人讨论,而是不动声色地将之收起,在场众人,谁也没有注意到。
庞统趋前几步,先不忙接过这两方帛书。他细细观瞧刘备的神色,忽然哈哈一笑道:“主公,我已知晓这两方书信的来路了。”
刘备吃了一惊:“军师不妨说来?”
“与续之当面军情有关的事务,无非巴西郡或米仓道沿线;值得续之专门放在军报中武当中的地位依旧极高,号召力也远迈同侪。
如今刘璋、刘循父子生隙,双方兵戎相见二十余日,甚至将左将军刘备都牵扯在内。然则父子终究是父子,说到底,这场冲突是益州牧的家事。若庞羲以岳父的身份出面说和,倒是再合适不过。
此前庞羲收拢自家势力于巴西郡阆中周边,坐看益州风云变幻。但是雷远击败马超的战绩显然给他形成了巨大的撼动。这个满腹心思都在经营自家一亩三分地的老狐狸,终于下定决心,要出山来站队立功了。
“这是好事啊!”庞统提溜起帛书略扫一眼,将之投在案几上:“刘循和他的部属们早已穷途末路,我们之所以不急着强取成都,不过是为了展现主公仁义之风,不愿在益州大加杀戮罢了。如果庞羲主动为我所用,凭他和刘循的关系,当可轻易取得成都,至此益州大定,这是好事啊!”
刘备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能够兵不血刃而下成都,自然是好事。”
“只是……”他看看庞统轻摇小扇,一本正经的姿态,不禁起身来回疾走几步。
这时候马良入来:“主公,露布已成。”
“好,好。季常,你先放着,我回头细看。”刘备心不在焉地让马良退下。转回头,他确定堂上别无他人,于是站到庞统身前,俯身道:“士元,我总觉得,此次入蜀太过顺利了。前后竟无几次真正的大战,以至于到了此刻……到了此刻……”
刘备皱起眉头,踌躇半晌,却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表述自己心头的那份顾虑。
庞统略挺起身,迎着刘备的面庞,低声道:“确实太顺利了,以至于益州文武俱在。主公担心的是,一切底定之后,益州还是那个益州,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