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7月起,胡适由投稿的作者,变成了刊物的编者和记者,旬报从第24期以下归他编辑,文章也写得更多了。他的兴趣很广泛,青年人精力又充沛,简直什么文章都写。他不仅写长篇,也写短篇小说,写传记,写诗歌词曲,也写社说、论说、丛谈、札记,也兼作翻译,还充当记者,采写时闻和时评。有时候,全期的文字,从论说到时闻,差不多都是他包做的。
从这些文字中可以看到,胡适的思想很活跃,表现为一种早期的全面萌发的状态。如反对迷信的无神论;反对家族承继习俗的“无后主义”;既要父母主婚,又要子女有权干预的折中的婚姻观;重视教育,看重文艺的社会教育作用,等等。而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胡适这时期的爱国思想。他写过一篇《读爱国二童子传》的书评,介绍小说《爱国二童子传》,指出那书“真可以激发国民的自治思想,实业思想,爱国思想”。
在社说《爱国》一篇里,他说:“国是人人都要爱的,爱国是人人本分的事;爱国的人,第一件,要保存祖国的光荣历史,不可忘记;忘记了自己祖国的历史,便要卑鄙龌龊,甘心作人家的牛马奴隶了。你看现在的人,把我们祖国的荣光历史忘记了,便甘心媚外,处处说外国人好,说中国人不好,那里晓得他们祖宗原是很光荣的,不过到了如今,生生地给这班不争气的子孙糟蹋了,唉,可惨呀!”
胡适在《竞业旬报》上发表的创作,有几篇传记颇有意味。其中一篇《中国第一伟人杨斯盛传》,写的是杨斯盛13岁流落到上海,“立定了脚跟吃苦,驼起了肩头做工”,辛辛苦苦几十年,积攒了几十万家财,由一个劳动者变成了大富翁,又热心公益事业,“破家兴学”的动人故事。胡适称赞杨斯盛是一位“可敬可爱,可师可法的”“大豪杰”,特为他立传表彰。
杨斯盛(1851年12月4日—1908年5月29日),字锦春,小名阿毛,上海浦东人。父母早亡,13岁去浦西谋生,学做泥水匠,勤奋好学,为人正直,清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杨斯盛在上海开设了第一家由中国人办的营造厂——杨瑞泰营造厂,成为近代建筑史上的一个创举。清光绪年间,杨斯盛承建外滩江海关北楼,一举成名,时称工界伟人、营造泰斗、上海水木业公所领袖董事、浦东帮建筑业的领袖。杨斯盛被人称为“近代建筑营造业的一代宗师”。
杨斯盛幼年遭失学之痛,壮年以琅琅诵读为乐,晚年则立捐产兴学之志。1905年,他在《捐产兴学启》中说:“值此国步维艰,不可终日,听名人言论,必以兴教育为救国第一义。私念仆亦国民也,以区区家产,与其传给子孙,使贤者损志,愚者益过,何如移作兴学,完成我国民一份子之义务,且使子孙与被泽焉。”
为了兴学,1904年,杨斯盛先在宗祠设义塾,将上海一所别墅改为广明小学,翌年,增设广明师范讲习所。并在浦东六里桥购地40余亩,兴建浦东中学。1906年正月开工,由黄炎培设计、杨公亲自监督,同年十二月,校舍竣工,教学设施堪称沪一流,所聘办学人才亦是一流,李平书、黄炎培、秦锡田、陆家骥、张伯初等出任校董。与此同时,为了更好地造福桑梓,他又相继在蔡路创办浦东中学第二附属小学、在合庆创办浦东中学第三附属小学。秉承遗训,浦东中学校董会和其家属,又继续创办了斯盛小学和斯盛中学。为了让更多的贫苦大众接受教育和传播革命思想,组织教师和学生开办了浦东中学夜校。
清光绪三十三年丁未正月二十四(1907年3月8日)浦东中学正式开学,清光绪三十三年丁未二月初八(1907年3月21日),杨斯盛提出“勤朴”校训作为办学宗旨,他说:第一是勤,学生是中国的主人翁,担当中国未来的一切事业,要有精神和体魄上的担当,全看我们能不能勤,不勤就永远没有希望。第二是朴,繁华奢侈,是朴的反面,凡是贪享受,爱繁华的人,永远没有希望。人心不能两用,自古成就事业者,不管做学问,还是从事实业的,无不专心致志。
杨公捐产兴学的目的:一是为国造就科学人才,以达“教育救国”振兴中华之目的;二是为浦东“乡邻子弟解决失学之苦”。
杨公一生劳累,身体多病,于1908年5月29日在校内住所长逝。病重时还谆谆叮嘱要设法改善教学设备,要创造条件,让更多的浦东子弟来校读书。
尽管浦东中学是杨家的私产,先后投入30多万两银子,但临终前他立下遗嘱:“杨氏子孙不得干涉校产校务”,以确保学校的独立地位,使得学校能够按照自身的要求发展。
胡适成为著名学者后,他对杨斯盛的人格和“毁家兴学”之举的赞赏,也成为了名人轶事。他的《四十自述》文集中,开卷第一篇就是《中国第一伟人杨斯盛传》。他也曾应邀为浦东中学题词:“杨公发愿为国家造人材,诸位同学应该发愿把自己铸造成器。”
当然,这为后话。
另一篇《中国爱国女杰王昭君传》,写的是老而又老的昭君出塞和番的题材。
王昭君,名嫱,是蜀郡秭归人氏。他父亲王穰,所生只有昭君一女。昭君自幼便和平常女儿家不同,一切举动都合礼法。长成的时候,生得秀外慧中,绝代丰姿,再加上幽嫡贞静,所以不到十七岁,便早已通国闻名的了。
及笄以后,那些世家王孙来求婚的,真个不知其数。他父亲总不肯许。恰巧那时元帝选良家女子人宫,王穣听了这个消息,便来与女儿说知,想要把昭君送进宫去。
王昭君听了这话,心中自己估量,自思自己的父亲只生一女,古语道得好,“生女不生男,缓急非所益”,父母生我一场,难道亲患未报,就此罢了不成?如今不如趁这机会,进得宫去,或者得了天子思宠,得为昭仪或是捷好,那时可不是连我的父母祖宗都有了光荣,也不枉父母生我一场。主意已定,便极力赞成王穣的说话。
王穣见女儿情愿,便把昭君献入宫去,这原是昭君一片孝心,想做那光耀门媚的女儿。那里晓得皇帝的深宫,是一个最凄惨最可怜的地方,
那宫中几千宫女,个个抬起头来,望着皇帝来临,甚至于有用竹叶插门,盐水洒地,来引皇帝的羊车的。其实好好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方,除了卑鄙龌龊苟且逢迎之外,那里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昭君到了这个地方,看了这种情形,心想自己容貌虽好,品行虽好,终究不能得天子的宠遇,休说宠遇,简直连天子的颜色都不大望得见了。要是照这样下去,还不是到头做一个白发宫人么?
汉朝一代,最大的边患便是那匈奴,从汉高祖以来,常常入侵,弄得中国边境年年出兵,民不聊生。宣帝的时候,匈奴内乱,自相争杀,遂分成两国,一边是呼韩邪单于,一边是那支单于。后来汉朝帮助呼韩邪,攻杀那支,呼韩邪单于感恩,遂来中国,人朝朝觐。那时正是汉元帝竟宁元年。
呼韩邪来朝,谢过皇帝复国的恩典,言说:“小臣得天子灵,得有今日,从此以后,断不敢再萌异心。如今想求皇帝赐一个中国女子给臣,使小臣生为汉朝的臣子,又做汉朝的女婿,子孙便做汉朝的外甥。从此匈奴可不是永永成了天朝的外臣了么?”
皇帝听了呼韩邪的话,心中很喜欢,只是一件,那匈奴远在长城之外,胡天万里,冰霜遍地,沙漠匝天。住的是帐篷幕,吃的是膻肉酪浆。那种苦况,这些娇滴滴的宫娃,那里受得起。谁肯舍了这柏梁建章的宫殿去吃这种惨不可言的苦况呢。想到这里,心里便踌躇起来了,便叫内监,把全宫的宫人都宣上殿来。
不多一会,那金殿上,便黑压压地到了无数如花似玉的宫人。元帝便问道:“如今匈奴的国王,要求朕赐一女子给他,你们如有愿去匈奴的,可走出来。”连问了几遍,那些官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答应的。
于是便有了昭君出塞的故事。
但以往这方面的诗歌词曲,从《昭君怨》到《汉宫秋》,所写的王昭君,都是满腔幽怨,凄苦哀愁的悲剧形象。胡适却说:“我们中国几千年以来,人人都可怜王昭君出塞和番的苦趣,却没有一个人晓得赞叹王昭君的爱国苦心。”
因此,他一反旧时写昭君题材的凄楚哀怨情调,要写一个“爱国女杰”的王昭君。他根据史书里的一点记载,写王昭君主动要求出塞和番。传中写到汉元帝召集宫人,问谁愿意去匈奴和亲时:
“那时王昭君也在其内,听了皇帝的话,看了大家的情形,晓得大众的意思,都是偷安旦夕,全不顾大局的安危,心里便老大不自在。心想,我王嫱入宫已有几年了,长门之怨,自不消说。与其做个碌碌无为的上阳宫人,何如轰轰烈烈做一个和亲的公主。我自己的姿容或者能够感动匈奴的单于,使他永远做汉朝的臣子。一来呢,可以增进大汉的国威;二来呢,使两国永远休兵罢战,也免了那边境上年年生灵涂炭之苦。将来汉史上即使不说我的功勋,难道那边塞上的口碑也把我埋没了么?想到这里,更觉得这事竟是王嫱义不容辞的责任了!昭君主意已定,叹了一口气,黯然立起身来,颤巍巍地走出班来,说‘臣妾王嫱愿去匈奴’。
以后,果然是“胡也宁了,汉也宁了”,汉朝与匈奴之间保持和睦亲善关系达六七十年之久。所以,胡适给王昭君戴上“爱国女杰”的桂冠,把她写成了一个关心祖国命运,关心人民疾苦,促进民族和睦的巾帼英雄。这是对二千年前汉家女儿王昭君最早作的比较正面的评价。
《竞业旬报》出到第40期停刊。胡适对这一段既当作者,又当编辑,兼做记者的事业,自己作了一个总结:
“这几十期的《竞业旬报》,不但给了我一个发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机会,还给了我一年多作白话文的训练。……我不知道我那几十篇文字在当时有什么影响,但我知道这一年多的训练给了我自己绝大的好处。白话文从此成了我的一种工具。七八年之后,这件工具使我能够在中国文学革命的运动里做一个开路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