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万万没想到,一夜无梦,醒来却是鸡飞狗跳。
“郭伯伯不像告密的人啊。”
江铭一边给她整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一边安抚她暴躁的情绪,“不用急,这会儿不堵车,15分钟就能把你送回去。”
“我妈知道我夜不归宿,我死定了。”10分钟前,她接到赵琳的电话,说是到z市了,接着她一起参加朋友儿子的婚礼。
她正睡得迷迷糊糊,一下清醒了。
工作日来a市参加朋友婚礼,苏荷不记得她在这边还有这么深情厚谊的朋友啊。
联想到昨天在z市遇到熟人,苏荷实在没法不多想。
她满脑子都是被母亲抓包的恐惧,把火气一股脑撒他身上了,埋怨他昨晚不送她回家,完全忘了昨天两人乘夜而归,自己吃过晚饭就上楼休息了,根本没提回公寓的事。
江铭好脾气地任她埋怨,她洗漱的功夫,他去了厨房。
苏荷动作迅速地刷过牙,洗了脸,见他往保温盒里盛粥,焦急地催他,“我不吃了,快点啦。”
江铭嘴上应着,倒是慢条斯理地盛了大半盒热粥,又装了两片煎蛋。
早上并不拥堵,一路飙车,十分钟就把她送回去了。
苏荷胃里没东西,差点吐了,一到地方就匆忙解安全带下车,却被他追了上来,她往街口看了看,担心赵琳撞见他,“我妈快来了,你先回去。”
江铭把保温盒给她,“怕什么,早晚要见,不过是从z市换到a市而已。”
“不一样,我妈要是知道我睡在你那里,肯定火大。”
江铭唇角轻勾,不见丝毫愧色,“即便着火,也有我来灭。”
他双眸坚毅,语气低沉,苏荷悬着的心突然有了着落,“嗯。”
赵琳来得时候,她已经换上了睡衣,卧室床上乱糟糟的,床头的水杯里剩下小半杯水,都是几天前她上班走时的模样。
这几天没回来收拾,倒是无心插柳帮了忙。
“妈,您吃过早饭没?”
赵琳拨开沙发上的玩偶,招呼她一并坐下,“在家吃的,你吃了没?”
“我熬了粥,正准备吃呢。”她端出从保温盒里倒出来的八宝粥,问她,“要不要再吃点?”
赵琳看了眼熬的糯香糊烂的八宝粥,喝水的动作微微顿了下,笑道,“粥熬得不错。”
苏荷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提前预约熬的,还没来得及吃。”
赵琳瞟了眼一览无余的厨房,灶台干净,流理台上锅盆全无,脸上依旧挂着慈母微笑,话题转到其他地方,“脸上的伤好了?”
苏荷了然,肯定是市政府里有人传话了,可是,想到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她现在才问,不禁有些哀伤,扯了扯唇,“破了点皮,已经好了。”
赵琳撩开她的刘海看了看,拇指头大小,粉色的嫩肉和其他地方略有区别,“这么大一块,怎么搞得?”
“跟你们传话的人没说吗?在y县玩的时候,不小心摔倒蹭破的。”早知道父亲那通电话之后,免不了会有各类关于她的消息传到他们那里,可她仍然反感被人用作政治筹码。
赵琳忽略她话里的赌气,“多大的人了,一点不让人放心。你爸打过招呼了,下个月你去省厅挂职。”
苏荷吹了吹粥,“我爸不怕有影响?”
“马上退二线的人,还怕什么影响。”
苏荷惊了一下,“我爸……还好吧?”
赵琳抚了抚裤腿上的褶皱,“我看他想得挺开的。”
苏荷搅了搅粥碗,语气有些不自然,“您呢?”
赵琳笑得有些无奈,“我还是老位置。”
“妈……”苏荷犹豫了下,低低地道,“你们两个年龄都不小了,安稳地干到退休挺好的。”
她第一次在工作上宽她的心,赵琳心中泛暖,摸了摸她的头发,目光看向窗外,不无感慨,“是啊,安稳退休比什么都强。”
苏荷感觉今天的母亲很不一样,她性子要强,对这次换届期望不小,这个结果,失落也是必然。
可是,有些事从来都是由命不由人。
她的心结,恐怕只能交给时间了。
“也不知道能护你到哪一步,你听点话,等调令过来就回z市上班。”她不吭声,赵琳接着道,“别再使小孩性子,三年过去了,你的气也该消了。”
赵琳有多骄傲,苏荷是知道的,看来,这次她受的打击不小,苏荷可以抵触赵主席,却无法对抗一个显露疲态的母亲,“我早就不生你们的气了。”
晓雅说得对,忘却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她的心伤在某人的滋养下早已长出新的血肉,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修复有裂痕的亲情。
亲密关系于她,是门先天缺智的课程。
冷淡疏离,非她所愿,但沉疴旧疾,她又无力改变,安于现状,最是省事。
“不久前,我在a市遇到靳晨了,他订婚了,您知道吗?”
那个名字是她们之间不可碰触的禁忌,她愿意提及,说明是真得不记恨自己了,赵琳眼眶有些湿热,对于靳晨,也少了当年的戾气,“他也算是求仁得仁,挺好。”
“嗯。”八宝粥入口香甜,苏荷想到某人早上被她胡乱发脾气,还耐着性子给她带饭,嘴角不禁扬起笑意,“妈,我现在特别能体会那句话,留不住的,非我良人。”
赵琳笑着看她,打探的意味明显。
苏荷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如实交代她的发问,可她只是笑笑,什么都没问。
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开口,赵琳的电话却响了,直到她们出门参加婚礼,她都没再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婚礼在市中心的一家四星级酒店举办,上午提前下班了半小时,赶去酒店的时候,仪式刚刚开始。
西式风格的婚礼简单不失浪漫,最后,新娘将象征着美好祝福的捧花抛向了观众席。
意外的是,她正低头给江铭回短信,竟被扔偏了的捧花幸运砸中。
台上立刻响起司仪的祝福,经赵琳提醒,苏荷才注意到采镜头的摄影机,忙收起手机,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香槟色捧花,“祝福新人白头偕老。”
“也祝愿这位幸运的女孩,像新郎新娘一样收获幸福。”司仪从善如流地接过她的话,声情并茂地宣告婚礼仪式结束,宾客们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陆续入席就座。
赵琳和当年的同班旧友同坐一桌,许多人已是十多年未见,主人把她推到主座,她客套了几下,从容入座。
子女都到了适婚的年纪,又适逢婚宴,话题自是围绕着子女的婚事。
“拿到捧花,好事将近啊。”邻座的一个阿姨看到她手边的捧花,向妈妈打探,“闺女找好了吗?”
赵琳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八字没一撇呢,你现在好了,孙子都抱上了。”
怀里的小孩子很安分地趴在奶奶的肩头,粉嫩的小嘴唇挂着口水,特别可爱,苏荷禁不住凑过去逗他玩,“他多大了?身上好香啊。”
“七个月了,他不怕生,要不要抱抱?”
“小心点啊,别弄疼他了。”赵琳见她跃跃欲试,叮嘱了一句,算是同意了。
小宝宝果然如他奶奶所言,一点不怕生,小手抓着她衣服前襟的毛球玩,咿咿呀呀地说着火星语,苏荷和他很投缘,他奶奶吃饭的时候,她便抱着他四处溜达,他也不闹,后来困了,便趴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被抱走后,她才发觉肩膀湿了一块,全是他的口水。
“闺女长得漂亮,脾气也好,以后的婆家有福喽。”
苏荷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抿着唇捏了捏小宝宝肥嘟嘟的脸蛋,轻声和她道别,“阿姨再见。”
“多懂事的丫头!闺女结婚的时候,记得通知我。”
“一定。”赵琳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帮她拉开车门,“快上车吧,外面冷,别冻着孩子。”
“常联系。”
赵琳笑着道,“忘不了。”
出租车走了好远,赵琳仍站在那里,嘴角挂着温暖的笑容,不是她常见的那种社交微笑,带着这个笑容,苏荷突然觉得妈妈好美。
“妈,您该常回来看看老朋友。”
赵琳看了看陌生又熟悉的街道,叹了口气,“有些人,留在回忆里让人怀念,拉回现实,反倒不美好了。”
苏荷细细品了品,好像是这么回事,大学时玩的不错的朋友,毕业后各奔东西,除了几个在z市落脚的时不时聚会一次,其他的,情分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看不见的电话线里,越来越淡。
这便是,现实的无奈,每个时代共有的无奈。
“时间还早,喊你那位朋友出来喝杯茶。”
苏荷正沉浸在伤感情绪里,赵琳的一句话把她拉回了现实。
“哪个朋友啊?”苏荷挎着她的胳膊,笑着装糊涂。
赵琳整了整飞舞的纱巾,“给你熬八宝粥那位。”
“我自己熬的。”苏荷小声嘀咕。
“从保温桶里倒出来的,还是从锅里盛出来的,我分的清。”赵琳点点她的额头,“你郭伯伯都交底了,看到你坐着一个男人的车走的。你不让见,我可就走了。回头你带他回家,别怪我不帮衬你。”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苏荷一边腹诽郭大主任的“背信弃义”,一边翻手机,“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赵琳嗔怪地瞪她,“瞒着我们多久了?”
“也没多久。”苏荷吐舌,避开她几步听电话。
江铭和陈升吃了午饭刚到家,正准备给她拨电话呢,她的电话就来了,不觉有丝心有灵犀的快慰,“是我。”
“我妈要见你。”
江铭愣了一秒钟,倏地坐正身子,嗓子也紧了几分,“你们现在在哪儿?”
苏荷报了一串地址,又小声叮嘱了句,“不用急,车别开太快。”
“知道了。”江铭低笑一声,拎着外套出门,“挨训没?”
苏荷弯唇轻笑,“没有。”
“看来没有英雄救美的机会了。”
苏荷低头踢石子,“你还有心思快玩笑?”
电话那端传来他低沉的笑声,“终于给我正身了,我高兴。”
他语气轻松,苏荷的心情也跟着欢松了些,见赵琳一直看向她这边,便挂了电话。
江铭极少来雅观这类修身养性的雅致处所,却在进来的一瞬间觉得这是属于苏荷的地方。
茶馆人不多,她们两个坐在靠窗的位置,很容易找得到。
苏荷一直注意着门口方向,瞧见江铭的身影,开心地朝他挥手示意。
他一身铁灰色西装,搭配灰蓝条纹领带,剪裁合体,配色清爽又不失沉稳,苏荷小声和他咬耳朵,“干嘛穿成这样?”
江铭随意地解开下腹的西服扣,薄唇含笑,在她身边落座,“你说呢。”
他的五官立体,身材挺拔,特别能穿出西装的气势,冷锐内敛,儒雅中透着几分痞气,苏荷被他的笑容晃得有些眼晕,心说,衣柜里的那些西服,不是装样子的啊。
他们声音小,赵琳只看到他们亲昵的互动,低声咳嗽了一声。
苏荷忙收回痴迷的目光,往窗边坐了坐,和他拉开些距离,“我什么都没交代。”
言外之意,一切交给他搞定。
江铭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恭敬地朝着对面的端庄女人唤了声阿姨,“您好,我是江铭。”
赵琳微微颔首,脑中思索了半晌,终于想到在何处见过他。
“你个臭丫头,竟然瞒了我这么久。”
苏荷刚要开口,放在膝上的左手突然被人捏了捏,江铭冲她笑了笑,转而对赵琳道,“怪我失礼,在海南应该拜会您的,但不想扰二老清闲,想着寻个时机正式拜会,这一拖便拖到现在,还劳累您二老担心,操心她的婚事。”
苏荷暗暗踢他一脚,没来由地说那个做什么,明着是揽责,细听之下,像在指责妈妈背后挖他墙角。
赵琳挑眉,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年长几岁,处事果然不同,单刀直入,直击要害,上来就戳这么敏感的话题,足见其自信。
“婚姻大事,做父母的,操心把关也是应该。小江,看起来比一一年长几岁,在哪儿上班?”
“我今年虚岁三十二,做国外做珠宝原石生意。”
“国外?”赵琳颦眉,脸上的笑意也收了几分,“那你……”
“我是中国国籍。过去十年都在美国生活,不过,以后打算在国内定居。”江铭知道她想问什么,如实答道。
苏荷在旁补充道,“除了生意上的事偶尔出国,他在国内的时间蛮多的。”
她护人心切,赵琳看得一清二楚,无声地叹了口气,“我和小江聊一会儿,你到对面商场给你爸选件衬衣,前几天开会一直念叨衬衣都不合身,记得买3xl的。”
苏荷知她是有意支开自己,心里愈发没底,踟蹰间,江铭已经起身为她让开了位置,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去啊。”赵琳催她。
苏荷只得离开。
她一步三回头,江铭看着她,眸中始终带着笑意。
苏荷晃了晃手中的电话,示意他短信联系,得到他的回应才推门出去。
玻璃门上的迎客铃响起,赵琳给他添了杯茶,“我和一一爸爸的工作,不知道她跟你提过没?”
江铭双手执杯,面不改色地撒谎,“她跟我讲过。”
明明是自己调查的。
“呵,”赵琳笑了一声,“看来,一一是真喜欢你。她很少跟人提及我和他爸爸的工作。”品了口茶,她接着道,“我答应过一一爸爸,不再干预她的感情问题。其实,你的年龄、工作都不符合我理想中女婿的要求。”
江铭尴尬地摸鼻子,大学肄业,估计学历更不过关。
“但是,我想,如果一一喜欢,只要你真心待她,我会试着接纳。”赵琳说得很婉转,“你常年居住国外,对国内的政治环境可能不太了解。一一爸爸那个位置上的人,受到的关注很多,约束也很多。我们只有她一个女儿,她的另一半可以没背景,但不能背景复杂。”
“你们信奉辩证唯物主义,您该明白,有弊就有利。”江铭不疾不徐,“政途诡谲,您应该也想给她多一份保障吧?”
赵琳的眼神几乎算得上是审视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您放心,一一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想做足些功课,没有别的意思。”
“你本事挺大。”赵琳这话没有贬损的意思,苏远山退二线,是上层角逐的结果,后续会不会有别的动作,或未可知。
他虽然没有明言,但显然知道这些内情,人脉关系可见一斑。
“坦白说,我的生意没那么干净。”江铭目光灼灼,语气诚恳,“正因为如此,我可以向您保证,护她一生周全。”
赵琳盯着他看了许久,始终没有表态。
江铭也不催她,笔直坐在那里,双手安分地放在膝上,十足的小辈姿态。
半晌,赵琳再度开口,“为什么是一一?”
江铭暗自松了口气,问及感情,就说明其他方面过关了。
“她和一个女孩长得很像,我原以为那会是我终身的遗憾,一一的出现,是上天给我的第二次机会,我不会再错失。”
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赵琳苦笑,一一这丫头真会给人出难题,两段感情,一段比一段复杂,“这对一一不公平。”
“她是她,不是谁的替身,我很清楚。”
赵琳稍稍宽了些心,“一一知道吗?”
江铭摇头,赵琳低眉看他,“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如您所说,我许多方面不是您理想的女婿人选,坦诚是我最大的诚意。”
赵琳也是见过世面、做过不少大决断的人,但此刻却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这人太会攻心了。
“永远不要让一一知道。”赵琳自觉提醒地多余,摇头笑道,“你应该没打算让她知道吧。”
“徒增烦扰,何必让她知道。”
赵琳赞许地点了点头,“找个时间,去家里见见一一爸爸。”
“好。”总算过了一关,江铭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些,抬手给她添了杯茶,“我的父母都不怎么喝茶,后来,到了国外,更是很少接触咱们的茶文化,偶尔冲点茶叶,也就是喝个味道。”
“这一点,你和一一倒是一样。”赵琳笑道,“她拿茶水当消火药用,平时也不爱喝这个。”
江铭闻言,面上瞬时温煦,“是吗?她有些喜好蛮老成的。”
赵琳很好奇,她在女儿的生活里缺席太久,“什么喜好?”
江铭知她们母女疏离,很自然地和她分享自己了解到的点滴,“她喜欢看老电影,欣赏八十年代的歌星,偏爱手写字笺,不爱玩手机,倾心传统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