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司狱,狱门大开,那似虎宪章面目悬于上方,似环视探看,肃穆端正又威风凛凛。
轮番酷刑上完,刑架上的人已然面目全非,即便如此,也还能从破烂的衣料绣纹中对他的身份窥见一二来。
大司门杨貂卓板正了一张黑脸,理了理官服佩束,小心地与刑架上的人犯保持了距离,手中用方巾垫了一根烧红的烙铁,瞥了一眼犯人,那人身上已无一处好皮,已经没有了让他下手的地方,原本他对施行问供这种事就没什么兴致,索性将手中的烙铁一扔,连自己的方巾也不要了,任它掉落在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牢狱之地,即使烧红了火盆,那股透骨的凉寒和用刑后生出的腥腐也还是防不住地向人扑来,即便是经常往来刑狱之地的司法郎君陆叔令也不由地将双手揣入阔袖之中寻得稍许暖意,他们接到旨意便即刻候在此处等着东宫新任命的三司侍郎提审,但三人到了此处已有一个多时辰却还未见到主审官的身影,每年入秋后都是刑部三司最为忙碌的时候,尤其是司法郎辖下七所,每日单是文书过眼就足够让人焦头烂额,一个人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连重心已连续两个日夜守在司法衙门,才等了一刻不到,便蜷身靠在角落眯盹起来,他原本就单薄,一缩到角落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有个人来。
“咳咳……”
听见背后有了人声,杨貂卓和陆叔令几乎同时回头朝身后看去,见狱官领了个青稚白脸的小子来,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疑惑,想起早前来下谕的宫人曾私下漏言主审是东宫的人,片刻疑惑后二人当即拱手作参,一同拜道:“下官大司门杨貂卓,司法郎陆叔令,恭候侍郎大人多时……”
来人摆了摆手,急匆匆地朝二人身后的人犯走去,带了一阵脂粉香猛然扑在二人脸上,再看他一身华衣锦绣,环身腰佩翠玉香囊,腰间那把玉骨绢扇上打了明黄的穗子,若不是皇家恩许,寻常子弟怎能用上此等规制的东西。
浅浅地瞅了瞅刑架上的人,白疏罗摇了摇头,啧啧:“这人再过片刻就该死透了。”
“不会不会!”狱官急急上前解释道,“只是晕过去了,伤的都是皮肉,一时半刻死不了,大人若是现在就审,卑职有弄醒他的法子。”
“呵!”白疏罗转过头来打量狱官上下,“有意思,有意思,审了多少东西出来了?”
狱官怯怯低了头,焉声回道:“禀回大人,此人嘴硬得很,尚未……尚未有一字吐露。”
“有意思,有意思……”
陆叔令趁白疏罗还未注意到在一旁瞌睡的连重心,小心地挪到他身边,试图在被发现前用脚踢醒熟睡中的连重心,但陆叔令踢了两脚人没醒,反而打起呼噜来,陆叔令见状赶紧躲开站到杨貂卓身边去,生怕连累到自己身上去。
白疏罗闻声而望,像是得了新鲜玩意,哪还管犯人不犯人,赶紧着从香囊中取了一支孔雀翎来,一路小跑到连重心身边,趁他睡得香,便用翎毛轻轻地扫弄他的鼻尖,没把连重心捉弄醒,他却似睡得不舒服,赶紧翻了个身,将白疏罗躲开。
白疏罗失落地将手中的孔雀翎一扔,生气道:“连公子,你这就没意思了,高床软枕你不睡却睡到这牢狱里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陛下亏待了你。”
听到此处,连重心睁开了一只眼睛淡淡瞥了一眼说话的人,不屑道:“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白大人,这牢狱里是关了哪个好看的姑娘么,您怎么舍得来了。”
白疏罗挑起眼角的邪意,倾身上前用手勾住连重心的下骸,游看上下:“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有你连大人在也是一样的,谁见了连大人的秀色姿貌,哪还分什么男儿女儿,一并吞了才好······”
“白大人!”杨貂卓正了正声提醒道,“二位的私情还是先搁一搁,眼下还是审问要紧。”
连重心伸手冷漠地将白疏罗推开,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昏黄的烛光下仍能见他玉面生光犹胜女儿,风神俊采,貌不可言,这样一副天人姿容,谁又能想到他是刑部的酷吏,人间的阎王,只见他一双冷冰冰的眸子,就好像冰刀子剔骨削皮一般。
连重心眼珠子一动,狱官会了意,提来了半桶水朝犯人一泼,牢室里顿时就是震耳的痛嚎,刑架上昏睡过去的犯人立刻清醒过来。
白疏罗像个没得好的孩子似的撇了撇嘴,回过头来又变回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来,对着眼前的犯人道:“这里的人你都见过,大约也不必我再重新向你介绍一番了吧。”
眼前的人几乎让人认不出他原来的样子,谁能想到半年前那个在马背上英姿勃发的接引使会是眼前这个蓬头垢面浑身血污的人。
“陛下令你为接引使前往蓝毗国迎舒兰公主回朝,与你同去的三千人都不见了,回来时就你和一个重伤快死的公主,赵将军可要为此说明一二,我等交了差,将军说不定对舒兰公主还有个救驾之功,日后陛下还有封赏呢,你闭口不言即便无功也变成大过了,实在是不划算哪。”
赵为之只是微微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白疏罗,又慢慢把头低了回去,继续沉默。
不等白疏罗开口,连重心两步上前便伸手挟住他的脖子,强行将他的头按定在架子上,手上露着狠劲,嘴上却淡淡道:“带回公主之前你写过一封家书吧,信中所言不日将回,待公事落定,便多留家中侍奉。赵将军是个大孝子,当是对双亲无话不说,那我便请来二老与你团聚,你不说让他们开口也是一样的。”
“不!”赵为之睁大了眼惶恐道,“与他们无关!”
“与他们无关?”连重心松开钳住他脖子的手,指尖挑来录供的文书,继续问道,“那便是和谁有关了?”
赵为之双目惊恐,已然露了怯意:“没·······没有。”
连重心接着说道:“那我就说个故事,若说得不对,你来指正。”
赵为之没有回应,也不愿回应。
连重心开始说起他的故事来:“有一户赵姓人家,六代为官,曾有先人官至二品御前禄史,但自此后便没落,到了如今这一代,也只是个六品参上将军,他的父亲不甘家族没落,便看中了四大家族中最强盛的陈家,这陈家可是厉害,长嫡女为后,幼子为一品宰辅,陈家可谓富贵权势一应具有,可唯独在朝中有些不顺意,没能一举灭了蓝毗国,反而让两国定下了姻约,停了战事,这位父亲看准了时机,想替这位陈宰辅办件顺意的事以换取家族兴荣,这位陈宰辅虽未明言答复,却也是默许了,通过门生的关系将这位父亲的独子提了五品上知郎,又以迎亲为机,做了此次迎公主回朝的两位接引使之一,但这位宰辅大人想要赵家替他办什么顺心的事呢,我猜大约是想办法让公主无法与太子成婚,但又不能杀了公主,因为公主一死,身为接引使的上知郎也会因为失职之罪陪葬,这可真为难,是吧,赵将军?”
赵为之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低头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地。
连重心继续说道:“这位父亲替儿子想了个能让事情变得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公主与太子无法成婚,也能让儿子功过相抵全身而退,他想办法放了牢中的一个死囚,让这个死囚给远在中都的弟弟写了一分血书,这份血书的内容再简单不过,于神门谷灭杀迎亲队伍,但刀鞘上系了红绳之人不可杀。如此,这个被单独放过的上知郎拼命就救下了本应被杀死的公主,公主受了伤又不得大夫及时医治修养,一路颠簸回朝,就剩一口气,这位上知郎拼命救回了公主,自然是有功的,公主伤重不治死在宫中又与他有何干系呢。”
“你胡说······”赵为之猛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连重心,“不是我父亲,不是!”
从赵为之口中喷溅出的血渍落到连重心的脸上,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张方巾,将脸上的血渍擦掉,将用过的方巾扔进火盆里,火苗一窜,燎出些许淡淡地香气来。
“赵将军不必如此激动,这故事若是说得不好,你来指正便是。”
“苏白一党,何来公正,我要见陛下!”
听得这话,连重心低头掩声哼哼笑了起来,余光瞥向白疏罗,道:“姓白的公不公正我可不好说,可这陛下你是见不到了。”
“连大人你说话没良心。”白疏罗挤兑道,“你可别忘了你娘也是姓白的,她生你养你还得不了你一句好话了。”
连重心浅浅地抬头看了白疏罗一眼,淡淡道:“我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我娘是姓白,偏心护犊子的本事在官眷里是出了名的,在她眼里,我就是公正的。”
见杨貂卓和陆叔令没有出声,白疏罗轻声问二人道:“二人大人也认同连大人所言?”
陆叔令陪笑道:“白大人您是此案的主审官,我们二人但听大人吩咐。”
“是。”杨貂卓附和道。
白疏罗看了看他们三人,又看了看刑架上的赵为之,摆手示意他们都退出去,刑房之中,只留下他和赵为之二人相对,若是再由着连重心讲完那个故事,怕是赵为之不死也会被逼疯。
刑房里就剩他们二人,赵为之抬头看着白疏罗,双眼带着怨恨:“你们想借我攀连宰辅,休想!”
白疏罗提了把椅子拖到赵为之身前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盏茶握在手中,脸上泛笑的皮肉慢慢绷紧,神情变得异常冷漠,赵为之看着他的那双冰冷的眼睛,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你,想做什么?”
白疏罗没有答他的话,自顾轻饮一口润了润喉,又从怀里取出在来此的路上顺便买来作早点的包子吃了起来。包子白面松软,一口咬下去肉馅香腻流油,看得赵为之忍不住咽口水,他已被关在这里许久,每天都是清汤寡粥吊着命,让他活不好也死不了,他已经很久没有闻见油气和肉香了,三个大肉包,白疏罗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当着他的面一口一口地吃完。
吃饱喝足,白疏罗稍作整理起身准备就要走,没有要再审问的意思,赵为之看不明白,眼睛盯着桌上油纸里残留的面皮屑,舔了舔嘴,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将军心性刚强,谁也问不出个什么来,更何况我一个小小侍读,原本我就是来走个过场,既然连大人审问过了也有了故事,此案便就此了结,我就此回去向太子复命,就不扰赵将军歇息了。”
“太子?”赵为之心生疑惑,再次打量眼前人,“可你姓白。”
听赵为之如此一说,白疏罗才恍然想起什么来,小声对他道:“赵将军怕是不认得我,小子白疏罗。”
迟疑片刻,赵为之冷笑起来:“白家人最是狡诈,不值得一信,我为上明尽忠尽责,问心无愧,你们这些奸逆就算弄死我,我赵家人也不会为你们所用!”
白疏罗站上前,与他咫尺间四目相对,见他目光坚定毫无闪躲,白疏罗深深地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最不喜欢行伍之人了,又脏又臭还嘴硬。”临走前,白疏罗从怀里取出最后一个热包子来塞到赵为之的嘴里,“我在这包子里下了毒,毒发时困顿难消会让人睡死过去,赵将军不如以死明志,自证清白,你死了我的差事也就了了不是。”
白疏罗嘴角勾起一丝轻邪,让赵为之见了恨不得将他咬碎,无奈口中被塞了包子,他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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