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威侯叛逃郭埠”无疑是刘帝二十三年最具爆炸性的新闻,举起大旗讨伐“唯一帝皇”的谢烨文和涂峰当即组建战时内阁,他们宣称背离“后主路线”的刘善进不具有合法性。获悉荒江以北四个行省被战火点燃后,天子发觉自己的“仁治盛世”陷入了惊风密雨,朝廷人心正在溃决,如果让谢烨文打下一座省城,“唯一大帝”就再也称不上一个“大”字。
“唯一帝皇”选择在酒池的“圣恩园”召见群臣,国防部里研究藩镇问题的谷大富有幸获准进入这座闻名遐迩的皇家园林列席会议,他和冯国忠一起搭专车来到位于城郊的园林。
刘帝御极以来,帝国的“国威工程”就没有停下来过,皇家园林的预算优先级总是高于东都的地铁线路和会展中心。
“圣恩园”按照帝国传统的建筑风格修建,宫苑内有很多调节气候的天然泉眼,天子把这里当作避暑消夏的离宫。
冯国忠的司机把汽车停在宫苑入口处铺着石砖的小广场上,他们不喜欢太过招摇的出行方式,比如坐着直升机在宫苑内降落。
谷大富和冯国忠经过一条两侧点缀着森森古柏的大道,“圣恩园”的宫门出现在道路尽头。此时的天气相当寒冷,术士丁勇铭却使用某种法术强行逆转这一区域的气候,园林里的树木如同在盛夏时茁壮生长,这里的气氛令人感到诡异。
上下共有三层的园林门楼门楣檐下全部用油彩描绘着龙虎图案,六扇朱红色大门上嵌着整齐的黄色门钉,中间檐下挂着一块大匾,上面写有“皇恩园”三个大字,这无疑是天子御笔亲书的大手笔。
站在门楼外放哨的御林军向二人举枪示意,他们在参加会议时有些迟到。步入宫苑的二人看到朱红色的围墙分割了园林的空间,给人一种进入御苑的神秘感。苑内绿色低迷,红英烂漫,来自帝国各个行省的花木争奇斗艳。一路上的楼台轩楹雅素,不事藻绘雕工。
圣恩园大部分建筑沿着天然湖泊“止戈湖”修建,低垂的杨柳环绕着波平如镜的水面,谷大富越过湖水看到刘帝接见群臣的“横山堂”,大帝以往喜欢在这里接待外国使节和新闻记者。
“横山堂”只有两层楼高,屋顶的飞檐上装饰着神兽“帝江”的小铜像。门前御道丹陛上的云龙石雕刻着“九天龙啸”的图案,冯国忠和方归仁走向“横山堂”外的方形台基。
谷大富悄悄对冯国忠说道:“大帝故意选在这里开会,他要显得‘振威侯’谋反只是件小事,没必要到正规场合开会。”
冯国忠摇头说道:“天下都快丢了,这可不是小事,大帝真是个自欺欺人的鸵鸟。”
“横山堂”宽敞的会客室摆着仿古的家具,一群显赫的内阁要员正在等待天子的到来。前来面见天子的崔义甸、石培元、王怀恩、洪波涛、杨豪、杜骥、冯国忠、卢献康、谷大富、方归仁以及李崇福都获准参加刘帝的御前会议。
先前极力主张征讨程克的崔义甸正用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发出“啧啧”的叹息声。几名侍从进入会客室给众人送上茶点和果盘,天子却还待在隔壁房间里。
昨天夜里服食过一枚“九转金丹”的刘帝现在觉得浑身上下充满力量,他拨下寝宫里那台彩票摇号机的电源,然后动用意念给这台机器发电。想着早日飞升神界的天子时刻修炼丁勇铭传授的神术,刘帝成功驱动橙红色的数字小球在摇号机内部上下翻滚,内心泛起强烈成就感的“唯一帝皇”走向身后那扇通往会客室的房门。
进入会客室的天子坐到房间一角的御榻上,先前议论纷纷的众人都安静下来,他们都在揣摩刘帝会有一番怎么样的开场白。
说话时中气十足的天子朝其他人说道:“诸位,圣朝的江山不知不觉破了个洞。老王让‘振威侯’从我们眼皮底下跑掉了,请病假的‘镇国公’也没能把程克撵出中原北部,这场仗倒是越打越大,你们有收场的办法吗?”
王怀恩的脸色憋得通红,估计他不好意思多说什么话了。
朝廷里有名的鸽派分子冯国忠用恭敬的语气说道:“‘崇仁之战’结束,帝国发行的国债券下跌百分之三十,‘振威侯’事件更是导致江帝币大幅贬值,这场战争不应该持续下去。”
同样主张争取和平的方归仁附和说道:“帝国的常备军不足以应付东荒和天坑的战事,东都民众竟然在网络论坛上大肆抨击天子,他们因为粮食价格上涨感到不满,还请天子体恤民情结束战事。”
刘帝摇晃着右手说道:“我把削藩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国防部没有在开战前动员后备兵力。帝国的老百姓都犯了什么毛病,他们前些日子还求我征讨程克,现在一个个都来埋怨我。”
谷大富猛然想到一句被江后主经常挂在嘴边的名言。
“如果忠君爱国需要付费,我的支持者就要减少一半。”
担心局势恶化的洪波涛进言说道:“‘振威侯’的贼军可是我们的心腹大患,现在必须征召退伍老兵填补军队缺额,我要求征发几十万适龄青年参加军队,还请刘帝签发实施总体战的敕令。”
冯国忠放下捂在手里的茶杯说道:“新组建军队需要大量装备和补给,国库里没有大把的钞票来武装他们,诸位都清楚帝国的财政状况,很多基层官僚都还没拿到去年的工资。朝廷各个机构的预算不能减少,贵族和平民的福利也不能削减,胡乱收税会让朝廷的支持率跌到谷底,几十万大军的军费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从先帝在位算起,朝廷的财政赤字就没有减少过,现在国库一半收入都要拿去偿还国债券利息,我们拿什么去打仗?过去能靠寅吃卯粮过日子,可是卯年到了,还能去吃辰粮吗?”
东都市长王怀恩用审慎的语气说道:“荒江以北面临干旱和雪灾困扰,粮食价格一日三涨。东荒和西荒的工业产值相比几年前衰退了一半,大部分年轻人没有工作,我们不妨先把这些难对付的老百姓抛给谢烨文。按照现在的烧钱速度,帝国的黄金和外汇储备最多坚持六个月,我们不能大动干戈了。”
洪波涛历来对特务出身的王怀恩不屑一顾,他大声说道:“帝国一半的兵工厂都在北直隶和东荒,你难道要把这些东西送给贼人吗?”
力主和谈的冯国忠搬出民意这道盾牌,他也大声说道:“老百姓都在抗议削藩这件事,你们看看网络论坛上骂得有多凶。”
刘帝感慨说道:“你们知道老百姓有多不好伺候吗?江先主一匡天下的时候,只要能解决粮食问题,世人就会拥护你。先帝在世时,科技和经济的爆炸式大发展帮民众改善生活,家家户户都接上电,通上马路。在富裕的直隶省份,田畈佬家里也能有冰箱和空调。没有几个人会批评先帝把帝国搞得腐败,江后主就是一尊神。经济发展存在周期性规律,现在国力一有滑坡,老百姓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无能。人民太善变了,我轻信了他们。”
王怀恩进言说道:“帝国建设水师的二期计划或许可以暂缓执行,造军舰是烧钱的大项目。”
建设现代化水师历来是刘帝最引以为傲的政绩,刘帝一心想着超越两位江帝的功绩,日后征服东方大陆,所以水军经费无论如何也不能减少。“唯一帝皇”沉默半响后,王怀恩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谷大富觉得表面上气定神闲的天子有些不自然,“唯一帝皇”这时说出一段充满自我安慰性质的话。
“贼人果然无用,程克如果真有野心,崇仁一战后就该乘势攻占中州,窥伺南直隶。程克胸无大志,充其量只想裂我神朝,当个世袭罔替的藩王,朝廷可以从容调兵遣将,现在中原大军云集,藩镇地区不是这盘棋局的重点。东荒倒是值得重视,谢烨文起事以后,恭州的范希贤也拥兵自立,连续侵占好几个县城。草寇终归只是草寇,上不了台面,等到朝廷能腾出手来,北方的贼人翻手可灭。”
这番话是说给“辅国公”石培元和“定国公”卢献康这两个地方实力派听的,大帝摆出一副战局尽在把握的样子。
天子没有过多批评“振威侯”,可见他暗地里有招抚对方的打算,但是还不好明说出来。
夸夸其谈的文化人总是能在刘帝面前讨到好差事,帝国大学校长杜骥在一群文武重臣里实在排不上号,但这不影响他展现自己惊人的谄媚。杜骥急着把刘帝不好意思说的话讲出来,帮天子一个忙。
不料国防部长抢走了杜骥的机会,李崇福向刘帝说道:“如果郑公仍旧活在世上,他一定会承诺宽大处理‘振威侯之乱’的参与者,朝廷会开出足以彰显诚意的条件来收买正在观望的地方实力派。帝国大部分部队都被牵制在藩镇地区,我们实在没有可以用来平叛的军队。”
天子点头说道:“崇福说的不错,有些事要从长计议。治大国如烹小鲜,你我不能操之过急。谢烨文之流可以待其自溃,朝廷应当给贼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帝话锋一转继续说道:“程克和谢烨文打出恢复共和的旗号,大张旗鼓的反对郑文和的私有化改革,这显然是要挖神朝的根基。”
谷大富进言说道:“朝廷没办法两面开兵,财政部发行的债券就要到期,眼下支付利息就很吃力。据说有国际组织要下调帝国的信用评级,这可能带来连锁反应。崇仁之败,贼人差点夺了中州,他们几乎拿到平分天下的本钱,我看藩镇战场不能放松。”
大帝对于帝国舆图上的每一处要点都不甚清楚,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崇仁的具体位置。“崇仁”这两个字就能引起大帝头疼。
天子抚掌说道:“诸位有什么具体的条陈建议吗?”
洪波涛当即答道:“我们必须严查明星和企业偷税漏税,打击走私,整治贪官污吏,想方设法凑一笔钱出来。财政部精打细算才勉强弄到熊达威上次的军费,朝廷不反腐和削减福利,仗就打不下去。”
大帝听罢只是微微点头,冯国忠知道洪波涛喜欢说正确的废话,反腐和税务稽查的打击面很大,但是朝廷能追缴的资金其实不多。清流党总是不负责任,希望办实事的副宰相说道:“前朝有议罪银和捐官出仕的制度,我朝可以从这两个地方赚钱,地方上可以让有钱人组织民团维护治安。”
眉头紧锁,看上去正在为国事担忧的石培元说道:“卖官万万不可推行,这样就会否定作为帝国根基的科举制度,大帝将留不住文化人的心。”
“辅国公”历来和刘帝对着干,天子觉得他这番话十分刺耳。石培元能算多大人物,对方居然还想着争取文化人的心,他难道有夺取帝位的野心?
“唯一帝皇”回忆起郑文和多次讲解的治国方略。
在清流党眼里,卖官是一种不入流的手段,但是古代王朝面临财政困境就会采取这种权宜之策。天子也不怕得罪所谓的“科举士人”,帝国的科举跟古代大不相同。
古代科举主要考核忠君爱国的经史子集,这能在潜移默化里塑造一批忠君分子。一旦有人考中,他们就能享受免税特权和同年士子的照顾,经济和精神上都能得到满足。科举无疑是古代王朝的定海神针,潜在谋逆者被科举耗尽一生心力,他们会变成五谷不分的废物。如果有人一直考不上,这伙人会用自己的读书人身份来安慰自己,全力践行忠君爱国的理念。
江先主时代的科举实行包分配制度,大学生会被纳入帝国的体制内部。教育普及以后,帝国朝廷无力提供如此多的岗位,同质化的人才无法找到满足预期的工作,他们变成心怀怨望的潜在叛乱分子。东都几所大学的学生会历来是滋生宗教狂信徒和共和分子的温床,刘帝不在乎这伙人。
组织民团保境安民也不失为稳定大局的良策,富豪们多半是稳定力量。不过刘帝毕竟是治天下的帝王,这样做可能会产生新的藩镇,盛世的颜面还是要想办法维持,这条计策行不通。有些省份颁布了税收减免政策,大帝不得不收回成命。
此时刘帝的头脑有些眩晕,他不是刚登基的皇帝,没有理由帝位不稳。眼下战事一开,“仁治盛世”立即露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来面目,他的内阁大臣却一个个心怀鬼胎。
“定国公”卢献康一言不发,他对刘帝不抱希望,国公觉得刘善进是个自大昏聩,优柔寡断,色厉内荏,躺在往日丰功伟绩上酣然入睡的酒色昏君。
听够了外行的发言,谷大富拿出夹在腋下的一沓文件摆到刘帝面前的茶几上,他摊开一卷纸制全国地图,这上面用红黑两色圆珠笔做过很多标记。
刘帝亲信里略微有些军事才能的谷大富朝着众人比划说道:“程克的藩镇军队和‘振威侯’的叛军不在同一个级别上,私下里支持谢烨文的地方实力派非常多,我们要消灭他很不容易。帝国军队要在中原战场形成优势,首先打垮较弱的藩镇军,荒江以北地区要设法保持守势,不让贼军继续进犯。天坑、归门两座城市必须加强防御,不然会在老百姓中间引发恐慌。”
“唯一帝皇”对前线战事了解不多,他觉得谷大富说得头头是道,刘帝挥动龙袍袖子说道:“全国都要动员,我要靠全能强人的形象才能掌控帝国。如果打不败贼军,我与诸位就要回兴州开度假村。任何对抗‘永恒神朝’的小丑都只能自取灭亡,程克和他的同伙将受到严惩。要是和贼军讨价还价,越来越多的小丑就会跳出来反对我。我要下达一道征召三十万后备军的诏书,朝廷就不必担心军队不够用了。”
征召和训练几十万后备军又岂是一道诏书就能轻易解决的问题?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李崇福只能应付说道:“天子这道诏书一定能召集到平定贼寇的神兵天将。”
冯国忠深知陈说利害并不能让刘帝清醒过来,他顺着天子的话头说道:“刘帝,现在没必要主动在荒江以北发起进攻,平定中原的藩镇军才是当务之急。消灭程克的贼军,我们就能腾出手来对付老谢。”
天子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冯国忠的建议至少能避免刘帝突然大脑发热强令陈成大进占郭埠。刘帝其实也清楚自己在荒江以北的嫡系部队实在太少,可是他不能从激烈交战的中原战场抽调兵力。定下大策的刘帝提出要签署实施总动员的诏书,他已经急着回去摆弄那台彩票摇号机。
谷大富继续说道:“天子,帝国缺乏统御全局的主帅,国防部和地方上的将领并不通气,我们需要专业武将来指挥作战。”
卢献康见状讥嘲道:“老谷,熊公难道不是帝国的名将吗?”
熊达威是世袭国公,洪波涛是刘帝的亲信,李崇福和陈成大都是火箭提拔的三流内卫部队将领,帝国军队的高层里还真找不出一个有野战经验的武将来。
刘帝不想有人借助战争树立威望,所以他自然要亲自担任最高统帅。“唯一帝皇”把目光投向管理中州防务的杨豪说道:“杨豪,国忠把你举荐到这个要冲位置上,你可千万不能让贼人渗透到中原南部。”
杨豪的表现有些惊人,他几乎声泪俱下的说道:“微臣必当尽心竭力,报效圣朝天恩。”
作为典型的科举官僚,杨豪在具体事务上有所欠缺,但是忠心绝对没有问题。杨豪祖上属于帝国的贱民阶层,他的上代可能在称帝公投时投下过反对票。认为自己靠科举改变命运的杨豪觉得大帝对他恩同再造,获准掌管中原南部的军政大权更是绝无仅有的恩遇,他的情绪自然有些激动。石培元觉得杨豪是在表演,拙劣的演技令人作呕。
此后几个月里,朝廷各级官吏在各省组建大量新军,“唯一帝皇”很快坐拥战斗力良莠不济的百万大军。假使江先主复生,他一定会大肆批评这种低效的冗兵政策纯粹是浪费国家财政。大量扩充军队意味着吸纳某些不甚拥护君主制的平民充当朝廷的盾牌,这极有可能在士气低落时引起军队哗变。获准经商的军队不再是一个封闭的特权阶层,这对失去合法性,摇摇欲坠的君主制不是好事。
“唯一帝皇”为了维持过去的强人形象不得不在表面上采取强硬手段对付“振威侯”及其同党,于是在接下来几个月里,谢烨文和刘帝的军队陷入“静坐战”。
程克指示史儒丰和谢烨文缔结同盟并组建第二次“反刘联盟”,藩镇军队和追随“振威侯”的朝廷军队一并改称为“反刘联军”,笔者会在接下来的故事里将其简称为“反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