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落在这苍茫群山的山巅,穿透密林,随后便泛起一片耀眼光芒。
原本栖息于此间的鸟兽,已然逃了个干净。
驱离它们的,正是如今正隐匿于林中的武士们。
方才也正是他们手中的刀枪反光,给这片山林带来几许光明。
粗看上去,这片森林内藏匿的武士约莫有数百人。
一个个都是长身大面虎背熊腰,身上不曾披挂甲胄,而是裹着战袍或是布甲。
这些人并不是猬集一处或是胡乱聚集,而是按照大隋军中规制,按着火、团编制列阵而立。
每个人所处的位置都有讲究,整体就是个小规模步兵阵。
只要发现敌人踪迹,就能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眼下别看一切太平,这些人却不曾有半点疏忽大意,全都屏息凝神高度戒备。
呼吸刻意放轻,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生怕有哪里做得不仔细,就惊扰了同处一片天地内的贼祖宗。
后排武士紧握刀枪,前排的武士则手持步兵强弓。
在每人面前的地面上,都插着十来支箭矢。
而在这支队伍正中,是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武人。
其生得身材修长清俊博雅,三绺墨髯飘散着,颇有些超凡脱尘的仙姿。
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是未曾披挂,手按直刀刀柄。
然而他那身织锦战袍以及外面的厚重披风,却和所处环境格格不入。
所有武士所穿的战袍,一方面是要颜色晦暗便于隐藏埋伏,另一方面也是要造价低廉。
因为在这种环境厮杀,被树枝挂蹭是必然结果,一场仗打完人死不死不说,衣服多半是废了。
像是这年轻武人身上那袭锦袍,价值顶的上这些武人半年粮饷,穿这种衣服在山林打埋伏战,那可是赔本买卖。
至于外面那件斗篷也同样不是山林里面的打扮,其看上去倒是威风,可是真打起来就知道华而不实。
斗篷兜风影响进退腾挪,更容易被树桩或是树枝挂住。
所以真到了开打的时候,这东西就得脱下来,说白了现在穿着作用就是御寒外加上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体面。
武人上了战场就注定要吃苦。
大家连命可以不要的前提下,受些寒苦也属寻常。
但凡是个上阵的武夫,就知道吃这碗饭不是那么容易的,受苦挨冻只能算是基础,如果连这都受不了,还能干什么?
更别说整个林中所有人都是步兵,只有这位爷身旁不远处拴着自家战马,马背上挂着长槊,槊锋处跳着自家盔甲包裹。
虽说战马也勒了口,马蹄子还用棉布层层包裹,可畜生毕竟是畜生。
什么样的军令军法,也没办法管住。
再说大家都是步兵,就你一个人骑马又有什么用?
难道还能单骑冲阵不成?
之所以如此,也就是为了图省事,把理应自己携带的甲胄干粮都由战马驮上来,再就是表现自己身份不同一般,是这些人的首领。
按说军将如非必要,都会刻意隐藏自己,免得被对手弓箭手惦记上。
行事如此高调,又处处喜欢享受,努力表现出自己和军汉并非一路人,也就是世家门阀子弟了。
是以这位年轻人不用人介绍,也能让人知道,他出身名门世家,且是世家中第一流的存在!这话倒也没错,这位领兵主将就是重新得到李建成重用,再次被倚为心腹的谢书方。
自从李渊正式登记,天下形势再次为之变化。
李唐王朝原本就是厚积薄发,钱粮富足兵多将广,一起手就攻克长安坐拥潼关天险,将关中大地纳入自家怀中。
在群雄逐鹿中,这已经是好大的先手优势。
再等到正式立国称孤,更是展现出足够的王者气派。
之前还持观望态度或者左右下注的世家名门,这回大多靠拢到李渊一方。
除去常规意义的钱粮物资供应,以及军情内应之外,最大的帮助自然就是自家子弟。
如今的长安城内名门望族子弟不计其数,各大小世家都派了人试图在唐天子麾下称臣。
这里面有人直接依附李渊,同样也有很多人投靠李建成。
这样的人一多,谢书方的重要性自然持续走低。
毕竟江左谢家虽然提来是东南名门,可是如今家业凋敝,论实力哪里比得上那些新兴豪门世家。
他之所以重新得到重要,还要多亏了徐乐。
正是因为徐乐几次立功,让李建成感觉到压力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最大的短板就是缺乏得力武臣。
那些世家子弟不是说没用,而是他们太过金贵,又缺乏冒险精神。
这时候来投奔的,都是来摘果子的没几个愿意玩命。
玩计谋或者提供财货支持都行,上阵厮杀就算了。
身怀重振家业梦想的谢书方,算是这些人里面的异类。
他虽然也保持着世家子做派,但毕竟自身武艺了得,又肩负着重振家声的使命,关键时刻还是能豁出去性命搏一搏的。
就算比不了那些正宗武人,在世家子里面总算是出挑。
正是靠着这身本事和狠劲,他又被李建成倚为心腹,乃至今日更是得了这么一份要紧差事。
看着从自己嘴里不断呼出的白气,谢书方心中既是兴奋又有些苦涩。
江左谢氏,昔日何等显赫的高门,如今怎么就落到这地步?
堂堂谢家子,也得和一班粗鄙军汉爬冰卧雪,干这个苦差事,更别说这件事情本身就有些上不得台面。
这等事,也是谢家子弟该做的?
自己明明是应该运筹帷幄发号施令,然后与人手谈饮茶敬候佳音的那个才对!像这样的兵马埋伏,还有五六处,位置都是在山间林中,又或者险要小径。
各路人马总计三千之数,而伏击的目标就是这藏匿于这苍茫群山之间的千余瓦岗精骑。
这三千人乃是自李建成麾下六万大军中精心简拔的军中健儿,身手气力都有过人之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或多或少有山间生活的经验,懂得怎么在山林中行动埋伏。
这支人马都是步兵,机动性肯定和瓦岗游骑不能比,所以一开始想的战法就是以逸待劳伏击杀敌。
他们的任务也非常简单:救回九娘李嫣,其他人一个活口不留!根据军情,他们眼下所处的位置距离瓦岗贼很有一段距离。
瓦岗的探子鼻子再灵,也嗅不到自己这些人的位置。
按说有心算无心之下,这种任务不算太难。
然而这任务越是简单,谢书方就越能感觉到这背后的不寻常。
这条军令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最后那四个字:一个不留!李嫣被抓这件事,李渊自然是要全力掩盖消息不让外人得知。
但是这就和河东失守一样,是根本藏不住的,尤其对于朝中高层而言,本来就没有秘密可言,更别说是这种大事情。
早在第一时间,真正顶尖权贵就已经知道消息,李建成无疑就是这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的反应并不像普通人想象中那么强烈,甚至沉稳的让谢书方觉得不可思议。
他其实都想过是不是该想个办法把人救出来,只不过思来想去也确实拿不出太好的主意。
李建成于公于私,都应该采取行动,偏偏不动如山,装得好像全不知情。
直到昨天晚上才突然行动,简拔将士秘授军令。
如果从表面看,李建成这番行动算得上迅捷有力,是个做大事的样子。
可是谢书方到底是世家子,对于阴谋诡计远比普通人敏感。
从得到军令的那一刻,就感觉这里面有蹊跷。
瓦岗军的驻地以及斥候距离,都是顶级机密,李建成从何而知?
而且他说的是救人,可是下的命令是部队伏杀瓦岗军,也就是说他算准了对方要跑?
这个把握又是从何而来?
更重要的是那个一个不留的杀令,所指的又是何人?
如果所指的是瓦岗军将,根本就不用特意下这么个命令。
说不说自己都是要下死手的,再说就算是抓了活的,也肯定是交给李建成处置,到时候生死还不是捏在他手里?
所以他这道命令的真正目标,应该是另一路人马。
这路兵马正常情况下不会和自己为敌,自己更不会对他们发动进攻。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生死,不能由李建成来决定,只能利用这么个特殊的场合予以诛灭?
这么一算下来,这支队伍是何许人,谢书方其实也能猜出来大半。
这支队伍对于大唐王朝的重要性放在一边,就是这个人杀了之后,自己能不能扛得起?
李建成会不会帮自己扛?
光是想到这些问题,就足够谢书方头大。
再想想李建成从哪拿到的情报,是和谁联手做这件事,就让谢书方觉得脊背发凉。
比起即将到来的厮杀,这件事背后牵扯的人和势力,乃至于种种阴谋算计,才是真的让人恐惧之事。
掺合到这件事里,自己又该是个什么结果?
到底如何才能转危为安?
谢书方心中既是紧张又有些激动,或许自家翻身的机会,也会随着这场危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