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你披挂上阵厮杀拼命为的是什么?”
徐乐并没有急着带众人前往他说得观文殿去开眼界,而是和宋宝拉起了家常。
说实话,宋宝的为人并不被徐乐等人所喜,他也不是徐家闾的庄客出身,在玄甲骑内部关系上,终究是隔着一层。
在公事上这种关系的亲疏其实没什么影响,徐乐不会因私废公,玄甲骑本身也是个讲究实力而非关系的地方。
毕竟这支军队作为李家尖刀,是要冲锋陷阵承担恶战苦战的,沙场上刀枪无眼,谁也不会因为你谁的关系就手下留情。
这种环境下,必须能力大于一切,否则不光害了自己更会害了全军上下。
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在不打仗的时候,宋宝还是能感觉到这种疏离,更缺乏这种谈心拉家常的机会。
以至于徐乐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宋宝第一反应是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问自己的。
他犹豫了片刻,发现自己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答。
最后只好讪笑着说道:“还能为啥,男儿汉生于天地之间,苦练一身本领,自然要换功名富贵黄金美人。
没了这些,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话糙理不糙,他的答案其实也是时下大多数军汉的心声。
就算是那些徐家闾庄客,想法也和宋宝差不多。
无非是具体的目标上有差异,本质上都是为了升官发财荣华富贵。
自秦汉而至当下,一刀一枪搏个前程,始终是军汉的追求。
军功爵制度能够受到军士欢迎,也正是因为其满足了军汉的这种追求。
徐乐点点头,随后说道:“宋大说得是心里话。
大家拼死拼活打仗,拎着脑袋讨生活,自然是想要享福。
不过我的心思和宋大倒是不同。
我当日从徐家闾出来,只是因为王仁恭盘剥太重,我想要冒险回易弄一笔财货以保家乡平安。
再后来则是为阿爷报仇,为乡亲们谋一条生路。
到如今则是想要为天下杀一个太平!”
目光扫视众人,眼光炽热而真诚,在场众人都能感觉到,自家将主的真心实意绝无虚假。
“昔日司马无道八王内乱,再到当今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这些年天下动荡战乱纷争四起,大家都想要靠着勇力杀戮夺取天下,却不曾想过,再这么杀下去,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阿爷同我讲过当年征战的情景,尸积盈野血流成河,田地里不见农夫,村庄不闻鸡鸣。
人肉为粮是寻常事,粟米斛珠也不算稀罕。
若天下始终是那副样子,我们的富贵又有何用?
大家想想看,如果整个天下,都是如今洛阳的情形,咱们就算位及人臣开府建牙又有什么意思?
打天下离不开厮杀,坐天下不能整日厮杀。
杀到民穷财尽,那样的天下便也不算是天下了。
我辈舍命征战,只为以武止戈,为天下换个太平回来。
再说直接点,咱们征战是为了自家的子孙不必再过咱们这样的日子,能够吃几天太平茶饭。”
徐家闾众人眼眶都有些湿润,有人忍不住叹息道:“其实我还是想跟着老太公耕田。
要是没有突厥人也没有王仁恭,每天干农活再练练武,日子虽然穷一些,却比现在舒坦多了。”
素来沉稳的韩约,这时候也忍不住说道:“若是眼下没有这许多战事,我和小六便能多陪陪阿娘,她老人家该有多欢喜?”
宋宝对此并不认同,他天生就不是安分守己的性格,若是只能过本分日子想想就觉得不自在。
不过他为人乖觉,知道现在这个场合如果自己唱反调,肯定会挨收拾,于是把话都藏在心里,表面上不发一言。
徐乐朝众人点点头:“打天下要靠刀剑,坐天下便要靠文章。
虽说咱们都是武人,可是也得承认,兵甲只能杀人不能安民。
要想让子孙过上太平日子,便得要读书识字,让人懂得道理。
当日阿爷也教大家识字,不过说起成效,就远不能和厮杀相比。
这不怪大家也不怪阿爷,而是没办法。
咱们神武就是那么个地方,云中的汉子天生就是玩刀比拿笔利索。
可就算咱们在腹里,也是没办法。
阿爷想教,大家想学,也没有办法教,因为我们没有书。”
满室无言。
徐乐所说正是症结所在,徐家闾那么多人,并不是都愿意当睁眼瞎,更多的还是没办法。
都说穷文富武,可是对于这时代大多数人来说,读书也不是穷人可以奢望的事情。
战乱多年民生多艰,普通人家哪里有条件藏书?
大部分书籍掌握在世家高门手中,他们的庞大财富可以支撑自己的知识储备,反过来这种储备,又让他们可以垄断文教。
普通百姓若是天赋过人或是别有奇遇,在武力一道还可以有所发展。
可是要想读书识字,就真的是一点门路都没有。
只能期望得到能人教授,又或者机缘巧合结交世家,从他们手里借阅书籍。
当日徐敢在徐家闾可以置办刀枪剑戟,也可以偷着准备铠甲,唯独没办法变出几本书。
就连徐乐的文墨,都是老徐敢不惜精力一笔一划教授,书也是靠自己的记忆背诵默写出来。
这些事太耗心神,也只能一对一教给徐乐,其他人根本享受不到。
若是当日徐敢手里有几本书,情况自然就好得多。
至少可以对着书讲,或是让人对着书念,效果都会好很多。
步离看着那些书也是两眼发直,忽然接话:“当日罗敦爷爷也说过,若是能换几卷汉家的书回去,他便一年不喝酒也没关系。
梁亥特的好汉若是只知挽弓不懂道理,就只能世世代代猎狐。”
“正是如此。
如果我们不读书不识字不知礼,那么子孙后代就只能像我们一样卖命厮杀,永远过不上太平日子。
比这更可怕的是,我们今天所有的努力可能都会白费,不要说造福子孙,就算是让后代记住我们都没那么容易。
宋大分不清南齐北齐,可教你一身本事的叔父,乃是老柱国贺拔岳的部下。
他们年轻的时候梁朝尚在,从父辈嘴里也能知道南齐为何。
到了你这便只能记住陈叔宝,怕是连梁武帝为谁都搞不清楚,这怎么也是说不过去。”
宋宝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让乐郎君笑话了,都怪咱脑瓜子不好使。”
“不!咱们神武大名鼎鼎的铁飞燕,谁敢说你脑子不好使?
恰恰相反,你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慧,若是学文也一准有所成就。
只不过是少年时没读过书,靠着口传心授记忆,自然就容易讹误错漏,记不住前朝也不奇怪。”
徐家闾的庄客这当也都听明白徐乐的意思,知识不能光靠口耳相传,最终还是得变成文字编纂成书。
人的记忆会错会遗忘,写在绢帛、羊皮又或者纸张上的文字则不会。
没人愿意自己的事迹被遗忘,但也没人能阻止这种事发生。
就像宋宝闹得笑话,自己也没法避免。
谁让自家命不好,赶上这么个年头也就只好认了。
可是自己的子孙理应有更好的出路,至少得记住自己的祖先,记住自家祖上曾经的荣光。
众人再看向那些书籍的时候,眼神已经变了。
既不是只顾着看卷轴处的琉璃,更不是把它们当成破烂,而是聚精会神看着,生怕宝贝有所缺损。
如果徐乐一开始就用军令简单粗暴传达,也一样可以完成目的,速度上可能更快。
但那也就是高压手段,士兵只会听从,不会明白其中含意。
如今掰开揉碎讲明白,这些军将也就了解了书籍的珍贵之处。
这时候就不是主将要他们保护书卷,而是他们从骨子里就愿意保护这些书,生怕他们受了伤损。
此时此刻,这些书已经不是简单的书卷,而是自家儿孙改变命运的希望。
徐乐说道:“咱们今日得再多财宝绢帛,迟早也会花销干净。
这些书却可以传承后代,让我们的子孙读书知礼,更重要的是,给他们更多的选择,让他们有一条不需要上阵厮杀也能获取功名的路。”
宋宝也听得入了神,忽然说道:“乐郎君这话是不错,可我听人讲过,大隋科举有名无实。
那些念书的得先有当官的举荐才能去考,不能自己投碟,考来考去最后还是世家的那帮人。
那些世家高门,都有自己人,怎么也轮不到咱们,到时候该咋还是咋。
咱们苦哈哈就算认了字也还是得卖命求生,还不如不识字。
想得少些,心里还能舒服点,否则还不得活活憋屈死?”
“宋大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你也说了,那是杨家的科举。
现如今已经不是杨家天下了,这规矩也该改一改。”
改?
这怎么改?
宋宝的话到喉咙,又被他生生忍住没有说出口。
不对劲!这话绝不能问,徐乐也不该答。
倘若他真的回答出来,自己这个提问且听到答案之人,说不定就要面临大祸。
自己虽然不读书,但是这个道理是明白的。
考科举就得识字,可不管是书还是教书的,都在世家手里拿捏着。
就像山泽林地一样,这些书籍也是世家高门重要的财富。
之前察举的时候,世家靠掌握地方,能够垄断官员出身。
大隋那个高官举荐士子科举的制度,和之前的察举也没什么不同。
即便如此,还惹得世家大为不满,在旁推波助澜把大隋天下搞成今天这副模样。
李渊自己就是北地世家首领,如今李唐王朝能够迅速发展也得世家之力甚多。
他做了皇帝之后,理应和世家更为亲善才对,不大可能动摇其根基。
就算他想改,也没那么容易。
天下间多的是自己这种不识字的,拿什么去考科举?
除非是……宋宝看向那些书,心中隐约升起一个念头。
世家没法控制弓刀武艺传播,才导致武人的功名之路不受世家掌握。
如果有朝一日,这些书也像弓刀一样四处传播,再有人在各处讲学,那么世家对于文人也就无从控制。
失去文官武将的世家,是不是就……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些书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寒光闪闪的刀剑、弓矢,锋芒毕露光华夺目。
它们指向的目标,正是天下世家高门的胸膛咽喉。
一旦发射出去,那些一无所能,只凭出身就能过好日子的人,怕是就要从高空落入泥沼。
不过自古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何况是要毁了人的根基?
可想而知,如果真有人这么想,必然面临世家的疯狂反扑,其凶残程度绝不在战场之下。
这件事自己绝不能掺和其中,否则必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