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的故事很多,可他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也没有人润稿,说起来难免赘余了许多。此外,他在现代讲起来只是一段话,可在那边,却足足经历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奶奶讲话也是这样,你别催你太爷爷。”
徐蓉坐在病床旁的白色椅子上,责怪了吴昊一句,“人老了,没你们年轻人头脑转的灵活,说话抓不到重点,你得体谅你太爷爷。”
她也被后辈抱怨过絮叨。然而她也对此事无可奈何。似乎,人上了年龄,总喜欢唠叨。不唠叨几句,浑身就不爽利一样。
“姑奶奶,这不是你和太爷爷的错。”徐晴将速写笔放在了笔记本上,咯噔一声合上笔帽。她到底是大学生,想到了一句很适合的话,“太爷爷和你絮叨的过往,是足可在你们那个年代称得上谋生的经验,而我们则当成了故事。”
“故事啊,絮叨是不行的。”
她浅浅一笑。
很和媚的笑容,充满了朝气。
“晴儿,你放下了?”
徐从将目光移到了徐蓉身上,他渐有释怀,“是啊,家里也只有你能想出这句话。你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太爷爷没有帮你,看着你爸逼你报了工科,你明明文科很好的,你小学的时候,先生都夸你的作文好哩。”
高考结束,成绩出来之后,填报志愿。家里的长辈都想让徐晴报一个工科专业。工科好谋生,至少在他们的认知中是如此。
“太爷爷,我早就放下了。”
徐晴虽仍有不忿,却不会在老太爷面前提及,她握着老爷子的手,笑道:“爸是为了我好,这我知道。以前不懂的事情,几年下来,想想也就通了。机械专业也未必不好,至少机械班的女生少,一个班的男生都在追我。”
她调笑了一句。
没想通又能怎么办。
家里,总要有人先让一步。
“我和你以前一样,总喜欢犟,犟的就如老黄牛一样。”徐从终于谈及了他和自己爹的故事,“给先生送完粮食之后,隔了几日,又到了土曜日,老爷招我入了后宅,他书房的煤油灯没了油,托我明日去县城买一担半美孚油。”
“我那时临近毕业考,不愿去,可我终究也是个长工……”
……
书房内的老爷忽然面目可憎了起来,徐二愣子拘束的站在老爷身前,隔着一张红木橱桌,他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天,不知是同意还是拒绝。
暗室内的煤油灯光芒骤黯。
仕女图案的玻璃罩儿可以看到浅浅一层的灯油。
“徐从啊,你爹明天还得割河滩的麦,闲不出身。”老爷嘴里砸吧了一口手中的白铜水烟壶,他另一只手摸寻到桌上。白腻肥硕的手触及到一只粉彩马蹄碗,碗边是一溜金色。
他顺滑的取出一只水煮蛋,磕破了壳,剥了小半边,放到口中一咬,又吸了一口白铜烟嘴,细长的眼眯着,“这事拖不得,我听隔壁村的后生说了,县里的美孚油一担能降两钱多银子,比波罗煤油一个价了,相差不多。”
徐二愣子想要脱口拒绝的话停在了喉头。
老爷要买一担半的美孚油,一担便宜两钱,那么一半担就是便宜三钱。他要是拒绝了,差的三钱银子该怎么办。
他补不了。他在徐家吃喝着,得干活。正如他请了事假回家割麦。
一担是一百斤。
“是,老爷。”
徐二愣子身子躬了躬,习惯做出一副顺从的样子。
而就在他低头的这一刻,他看到了狐仙。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了老爷的书房。忽的,他觉得他站的方位和第一次徐三儿站的方位有些相似……。
第一次,狐仙扯着他的衣裳,提醒过他。
提着油桶,走出了房间,徐二愣子出了院落月门的时候,他不禁回头小望了一眼,老爷的屋子不复往日的明亮,能照彻到门外的青石地板。相反,缺了美孚油的书房,只有一盏幽火在暗室中吊着,不肯歇了最后一口气。
回到马厩侧房,他将油桶搁在灶台旁,合衣上了炕,盖上了薄薄的毯。
“老爷让你去后宅做啥?”
父子俩冷脸有了一段时间,估摸着好几个月。徐三儿的话硬的像几日没吃的干馍,硌的人牙疼,嗓子疼。
“买油。”
徐二愣子翻着身,背着徐三儿,在土炕的另一边。父子两人背对着睡,一人占了一边,空留了炕心。冬季最暖和的炕心。也是,夏季坑心也就不重要了,和土炕其他边角一样的温度。
“美孚油。”
他的话精简。
油和油不一样。油灯用的是菜籽油,而煤油灯用的是美孚油。听说这油是洋油,从花旗国进口过来的。
徐三儿没出气了,他默默的睡觉,
幸得昨夜徐三儿没打呼噜,徐二愣子睡了一个好觉。夏季昼长夜短,鸡鸣的五更天,天色就有些白亮了,他推着单轮车,携着油桶,从徐宅出了门,去往县城。
县城的布局,徐二愣子挺熟。县城有一道河渠,旁侧的叫河庙街,街角供奉着一座城隍庙,明代那时就有了。绕到街道上,卖油的铺子,挂着以免长长的幡布,上面写了“油坊”二字。
早晨间,做买卖的是内掌柜,瘦瘦弱弱的,粗布蓝衣,腰间系着白布黑刺绣花围裙,白嫩脖颈上密布着细小的汗珠,几缕鬓发濡湿,粘在了上面。应是暑日,她看到徐二愣子在瞅她,啐了一口,脸色不大好看了,“买油?买什么油?是苏油?美孚油?波斯油?”
街上,有少年推着的独轮车,车上有油桶。桶缝遗漏出淡褐色煤油的迹象。
煤油分了三等。一等油是波斯煤油,二等油是美孚行之鹰牌舱煤油,简称美孚油,花旗国的,还有苏门答腊油,简称苏油;三等油是波罗岛煤油。
昨夜老爷早就嘱咐过了,徐二愣子买了一担半的美孚油。
一担美孚油是二两八钱。
……
“一担半美孚油是一百五十斤,徐家堡子在塬坡上,那时的村落都尽量建在高处,我回家很吃力,爹似乎早就等在那里……”
“像……”灰白狐狸观察的很细微,刻入了脑海,而不是随以往记忆消逝,“像那日雨天在门口等我一样,我和他谁也没说话,合力将这一担半的美孚油推上了坡,推回了徐家。”
“等他擦着汗,重新挎着镰刀回河滩地割草的时候,我又叫了他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