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烟遇见魏连章的时候正值乞巧,盛夏、长街、灯火和他,至今难忘。
那天她背着爹娘婢女家丁独自跑出府,街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有情人。
有郎君送小娘子花灯,温柔相望。
成双入对中,她拿出准备好的钱袋也给自己买了只兔子花灯,还有一根平时娘亲认为不干净不让她吃的糖葫芦,她记得那个味道。
是怦然是自由,是甜,同时也是酸的。
举着糖葫芦穿过人潮,行人纷纷看来。
独行的小美人,她压根不知自己有多惹眼,在一排列的摊位乐不思蜀地这看看,那儿瞧瞧。
摊主和善,猜想她是偷溜出来的好心提醒要记得早点回家,水烟笑着说知道啦。
然而她沉浸在节日的喜庆,对世间有无尽的好奇,期待,新鲜,唯独没有警惕。
走累了就坐在河堤旁的石头上,看他们言笑晏晏放完花灯后相携离去。
那时候的她就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和相爱之人一起出来放花灯呢?
她坐的位置就在河边,在旁人的视角这儿半边属于盲区。水烟专门挑的这,觉得清静,同时也方便了一路跟着她的歹人。
他趁她望着不远处出神,碍手碍脚上前,伸手准备掳人。
看这穿着打扮也知非富即贵,能捞票大的不说,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美人儿。月色落在身上宛若误入凡间的仙子,那人早看得心痒痒了。
眼看就要得手,一只飞来暗器却直接穿透过他伸出的整只手掌。
“!”
歹人一声痛呼。
水烟听到动静转脸瞧见行为诡异的陌生面孔。
他距离自己实在太近了,她不由警惕往后退,质问道:“你是谁?”
那人却没心思再管她了,本以为她只身一人没想到暗处还跟着人,真是失策。
他看过自己血窟窿的手掌疼得汗水直流,压抑着极大痛苦低吼:“谁?!出来!”
“谁?”
水烟左右看看,除了不远处火热的闹市,这里静的连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除开自己跟他哪儿还有什么人啊?
那人一脸笃定,仿佛附近真的有什么人一般。水烟被紧张的氛围带动,跟着他一起屏息等待,却迟迟不见人来。
“没人啊……这人怎么神神叨叨的?”水烟狐疑。
嬷嬷之前就说这街上有脑子不清醒的能看到将死之人的鬼魂,莫不是真给她撞上了吧?!
她又看了看这天色,不早了,再晚一点家里该担心了。
她决定回府,路过那个奇怪的人心里紧张得不行,还要强撑出贵女气度:“我先告辞了,谢谢你方才陪我。”
谁陪你?他那分明是想对你图谋不轨!
水烟也不知对方为何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她,但她依旧感到气愤。
明明他才是傻子,她都没那样看他!
水烟气得掉头就走。
那人没等到人出来,又见她要溜了,正要去拽就听见风中交杂着一丝轻笑。
极淡,也极为诡异,明显是年轻男子的嗓音。
水烟听得毛骨悚然,当即定在原地不敢动,只用一双眼睛沽溜沽溜地到处转。
“到底是谁?!少在那装神弄鬼!”
歹人忍不住了,对着空气破口大骂,这场景对水烟而言着实新鲜。
她觉得自己好像闯鬼了。
而后一股带了力道的风迎面拂来,吹开了她的刘海,步摇撞击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水烟怔怔然地望着面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
歹人见自己果然唤出了一人,先是一愣,随即面色郁结:“就是你伤的我?!你知道我背后是谁吗?你敢不敢报上名来!”
男子人高马大,样貌极其年轻,主要是那身唬人的气度,水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眼眸比之星辰更为明亮。
他轻巧落地,身后的发丝和衣摆跟着落下,淡定报上家门:“是我,在下苍狼山魏连章。”
名号听着还挺气派。
魏连章没有给他过多反应的时间,“姑娘,你没事吧?”
方才他在树上听到她说话只觉得这是位好玩的姑娘,此时一瞧,原来还是位漂亮得如同白纸的美人。
水烟一愣,眨了眨眼,全然不在状态的样子,男人全程含笑耐心等待着。
“啊?啊……”她终于后知后觉,指着不远处一脸阴沉望着这边的男人,“他、好像比较有事?”
可不嘛,血都流了一地还不急着去包扎,而是急着询问他的名号,可见真爱。
魏连章一瞧,笑了。
询问时他曲起一只手背过身,刚好能让歹人瞧见他袖上绑着的一闪而过的炫目刀光。
“……”
见识过他的厉害,歹人犹豫了,左右看了看,寡不敌众,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落荒而逃。
魏连章目的达到,收回目光要打道回府,转身的刹那却被少女溢出眼眶的崇拜晃到。
他一顿。
“……怎么了?”
“你是什么大侠吗?!苍狼山……唔,这里附近有这个山吗?我好像没听说过。”
水烟的声线都在激动。
魏连章蓦地一笑,“没听说就对了,便是方才掘地三尺都找不到这个地方。”
“为何?”
“因为是我信口胡诌的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水烟震惊地眼眸放大,“原来你是骗他的啊?!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江湖上有名的大侠呢……”
听起来还挺失落?魏连章挑了挑眉。
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又兀自絮絮叨叨起来。
“我最近就看了一个主角是杀手的话本子,以一敌百,在坏人手中抢走被迫成为新娘的小姐。方才你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就好像身临其境,可帅了!”
少女面若桃花,满目憧憬,魏连章不忍打破她的幻想,走到她停留过的石头旁拾起被遗忘在角落的兔子花灯。
“我的灯!”
水烟欣喜接过,乖巧道谢,然后小心地抬头瞧他的神情。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让她想到在街市情郎向心上人送花灯的场景,不免两颊绯红。
魏连章倒没什么旖旎心思,依旧警惕观察着四周,闻言点点头,“走吧,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水烟懵懵应下,就这么迷迷糊糊一个人来后又两人一起逛着灯市回去。
人还是那么多,挤得次数多了,魏连章不得不靠近了一点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男人胸膛硬邦邦的撞得水烟有些头晕,脸更烫了。
双手情不自禁捂住,开始庆幸被灯笼的光街上每一个人脸上都是红的,自己并不特殊。
怎么回事呢,就像做梦一样,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英雄救美是开端。
脚下跟着他的节奏行走,在他怀里小心翼翼抬起脸,看着男人坚硬的下颌,水烟不禁问道:“来处是胡诌的,那你的名字呢?你住哪里啊?我以后还能遇见你吗?”
魏连章啼笑皆非:“怎么比城关还查地细啊?”
水烟嘟着唇:“告诉我呗,大侠哥哥。”
尾音撒着娇哪里是他这个大男人能招架的。他无奈道:“名字是真的,至于住处。”
水烟瞧着他微微皱了眉。
“我这是第一次来这儿,运气好的话,应该会住在附近庙里吧。”
“庙里?”
倒是跟话本子写的一样,但她遇都遇见了怎么可能让救了自己的恩人流落民间。
她拍了拍胸脯,大方道:“你住我家吧,我家空房间很多,添你一个不多,你若是还想找份事儿干,正好我爹最近在给我找贴身侍卫,我看你就很合适!”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娇憨一笑。
魏连章摇头,“不用,我来这是有事要办的,谢谢姑娘关心。”
“哦……”
水烟一抬头,后门到了,她呼出一口气,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道:“谢谢你今夜送我回来,我家到啦。”
魏连章点头,“以后出门记得身边多带几个人,一个人的时候不要随便在外逗留,这世间远比你想象的险恶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少女全程低头看手上提着的此后经年都被保护得很好的兔子花灯。
他疑惑:“怎么了?”
“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水烟,我的名字。”
萍水相逢而已。
但魏连章还是颔首回应,表示自己听见了,许是很满意,少女转身时对他一笑,声音也逐渐飘远。
“虽然你没回答以后到底会不会再见,但我还是会期待下一次相遇的。”她说。
魏连章一怔,呆呆看着她纤瘦的倩影消失在木门后。
他不知道少女的洒脱和无所谓是装的,水烟一关上门就腿软了,贴靠在门板上大喘气。
鬼知道她心跳得有多快。
旁边的小厮都快急死了:“哎哟小姐,您出门怎也不打声招呼,老爷夫人都急坏了,派了好几拨去找您。”
她满不在乎:“这不是回来了吗?大惊小怪。”
小厮在她身后左吁右叹,水烟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穿过庭院走回自己院子。
洗浴完披着单衣推开窗,月光如水,她撑着下巴徜徉在少女心事里,想象着下一次见面。
彼时正年少,不知愁滋味,她在后院中长大,向往着话本中一个个轰轰烈烈、腥风血雨的动人故事,向往着其中荡气回肠的情深意切。可真当相遇爱人伴随着引狼入室家破人亡时,她才惊觉,现实并非话本,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圆满结局。
他们很快就再见了,在一次随娘亲上山祈福的寺庙里,她叫住了他。
母亲听说他救过自己女儿,无论如何都要请他回家吃顿饭以表感谢。
魏连章婉言推辞,娘亲说:“一顿饭而已,不耽误什么功夫。”
水烟乐得劝说:“对呀对呀,一顿饭而已,魏大侠还是应了吧,不然我娘会在我耳边唠叨好久的,可怜可怜我吧?”
他被磨得无法,只好应下,一路上娘亲把他家中几口人有无婚配都给扒了出来。
水烟在一旁捂嘴偷笑,看着魏连章面露无奈一板一眼回答。
到水府的那一刻,魏连章都下意识松口气,以为是结束了,没想到却是被盘问的开始。水夫人放心后,水老爷得知后又接着盘问他武功师从何处,学了几年。
他恨不得当即使出轻功逃离这里。
水烟见他不自在,笑着打断:“好啦,爹爹娘亲你们少说几句吧,还能不能让人家好好吃饭了。”
水老爷瞪了自家便宜女儿一眼,“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闭嘴。”
魏连章妥协:“您说。”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接下来?我的事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可能会找个正经差事做。”
水老爷一听有戏:“那你看……”
水烟:“爹!您不是说最后一个问题嘛。”等会把人吓走了可如何是好,左右她最想知道的事就已经知晓了。
“无妨,水老爷请讲。”
“是这样的,我家女儿身边就缺个贴身侍卫,我呢找了许久也没碰上个心仪的,我看你身子骨就不错,左右你都是要找事做,不知意下如何?”水老爷道。
水烟一愣,却见对面的娘亲冲自己暧昧地眨眨眼,瞬间就看懂了其中微妙。红着脸埋头扒饭,避嫌没再吭声,心下却忍不住期待他的回答。
好在最后他还是同意了,从此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起初水府上下都能听见自家小姐追着人家喊:“魏大侠,魏大侠。”每每这时那人都会转身等等她,说小姐叫我名字就行了。
然后自家小姐就跟得了糖的孩子似的唤人家“魏大哥”,再后来是甜甜蜜蜜的“魏郎”。
夏去春来,她那时想说自己还有许多个这样幸福的一年,却没想到那是和他一起逛花灯的第一次,也成为了最后一次。
所以当数年过后的今夜,抵死缠绵后他贴在颈窝哭着说我真的爱你时,她除了满心苍凉,就只剩下世事无常了。
我也很爱你。
水烟把这一句留存在心底。
“可爱不能抵消一切。”
把这句放在两人之间,从此爱意都隐藏,摆在明面上的只剩下恨。
“如可重来,我宁愿一开始死在那个歹人手里。”
她听见自己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