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石在宫里用了夜食,刚一进东君台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还有薛定方才激动至极,呕出来的一滩不可直视,几个丫头正在里面收拾,薛怀石皱眉看了看,拂袖道:“像什么样子,习书不精,喝酒倒是一个顶三个。”
李素听到声音从卧房出来,见薛怀石绷着脸,偷摸笑了笑,外人看来薛怀石是生气了,但她跟了这两口子这么多年,深知薛怀石脾性,他做严父,这薛道一回来,他便立刻拿出父亲的款儿来。
放下卧房的帘子,李素又回去了。
薛怀石转头进了西屋,屋里的薛道见到他,不紧不慢的站了起来,揖礼道:“您回来了。”说着,撩衣跪在地上,行大礼道,“儿子给父亲请安,半年未见,父亲身子可好?”
薛怀石居高临下,摸了摸下巴的胡茬,低冷道:“你老子我还没死呢。”扯着衣摆坐下,“你也起来坐吧。”
薛道脸上含着淡然的笑意,就势坐了。
薛怀石端着茶杯,瞥眼打量,似笑非笑道:“果真是娶了妻,看着比从前还气色好些,人也壮实了,可见途经素州,也没吃什么苦头。”
“那些山匪不曾对儿子动手。”薛道说。
“只怕你和那些匪徒早就打成一团了吧。”薛怀石揶揄。
薛道呵呵一笑。
“圣人今晨还在朝会上称赞你来着,说你用兵得当,清剿了山匪,也没有惊扰百姓,也阻止了流民外溢。”薛怀石放下茶杯,饶有兴致的盯着他,“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还有这份才能,说吧,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居然连你老子都瞒着,真是不像话。”
“不过是些古兵书上的雕虫小技,父亲大能,怕是瞧不上。”
薛道也摸透了薛怀石的脾气,不疾不徐的说着。
薛怀石哼了一声:“过几日你要入宫一趟,别忘了。”
薛道笑而不语。
薛怀石看着他,本来揣了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孩子都这么大了,薛道当了小沙弥后,从未给他惹过麻烦,要求的每一件事,薛道都做得很好,读书,习武,做朝上臣,为人上人,甚至娶妻这样的事,都毫无怨言。
“话说回来,素州那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薛怀石问道。
薛道漆黑的瞳孔映着屋里的光,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其中燃烧着,他纤长的手指环绕着茶盖,回答道:“上报的折子上不是说了吗,灾情缓和了许多。”
“真的?”薛怀石狐疑道。
“父亲难道不信儿子?”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信不过太子。”薛怀石直言道,“太子无才无德,若不是四殿下被废,也轮不到他来补这个缺,当初也不知道圣人是怎么想的,挑挑选选,竟然捡了个最不经事的,至于韩立善,他……”薛怀石说道韩立善,语气颇有感慨,“再干净的池塘搅弄几十年,也是一团污浊了。”
薛道知道薛怀石的意思,淡淡道:“父亲放心吧,若是出了事,也和儿子牵扯不上什么,我不过是被裹挟在那些山匪的手里为质,里应外合二公子清剿了悍匪罢了,是太子顾念儿子夫妻分离,让儿子提前回来,灾情的事,自有太子和韩相公处理,至少儿子离开素州的时候,那里无有错漏,百废待兴。”
薛道这么说,薛怀石的怀疑便更浓烈了些,可薛道不像是想说的样子,他也不再逼问,只是道:“素州偏远,皇权莫及,全州上下也只长了一张嘴。”
薛道轻轻颔首。
薛怀石的表情再次严肃起来,想起前日里兴高采烈的圣人,他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眼角,这才道:“今日晚了,你先回去吧。”
薛道立刻起身。
“嗷对了,抽空你带着明微回一趟林府,你娶了人家女儿,新婚之夜不辞而别,一去还是半年,总要给你岳丈岳母赔个不是。”薛怀石抬眼,在这个大儿子面前,他做老子的露出些放松下的疲态,“别让林将军后悔将女儿嫁给你。”
薛道点头,揖礼道:“是。”
出了东君台,平怜正等在门口,笑嘻嘻道:“少爷,咱们回去?”
谁知道薛道却说不急,还有一件事情要办,问了一嘴思阁,平怜知道是傅寄春的事,这人都被关起来四个多月了,林照发了话,才一直苟延残喘着,今日薛道回来,这傅寄春的命数也是尽了。
“平溪在那守着。”平怜道。
“我过去瞧瞧。”薛道说。
走到半路,薛道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在原地站定:“刚才一家子在饭桌上闲聊,我听老四说了件事儿。”转身向西院走去,“先办这件才是。”
平怜不知为何,西院是下人住的地方,也没多问,乖觉的跟着。
今日薛道回来,府上都在给他接风,没人出门,刘升没什么事,老早的回了耳房里,拿出自己私藏的清酒来,独自一人一杯一杯的小酌。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刘升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借着窗子透进来的月光,将酒盅举起来,颇有些诗意,挑了挑眉毛,哼着小曲儿,还摇头晃脑的。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刘升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了一杯,这回是对着门,屋里炭盆点的旺,门是半敞着的,被一双洁白玉直的手轻轻推开,一道影子笼罩过来,刘升皱眉,不耐烦的挪开酒杯,眯着眼睛拉长音:“谁啊!”
“酒量不错。”来人淡笑。
刘升扔掉酒杯,扶着桌子往前,豆眼认了认,这一下好悬从椅子上跌下来,是诗意也没了,酒也醒了,连拉带拽的起身,将桌上的东西全都划拉下去,跪地道:“大少爷!奴给大少爷请安!”
月夜朦胧,光打在雪地上又折射回来,薛道的脸掩在其中,只露出一双如寒霜的眼眸,透着怒意和决然,他笑容凝冷,目光垂直的压在刘升的背上,犹如一座大山,刘升光是跪着,就已经支撑不住了。
“对牌钥匙呢?”薛道问。
刘升一愣,薛道没说话,他拍了拍脸,从腰带上解下钥匙递过去,抬起头来,胆怯的像是过街老鼠,瑟缩道:“大少爷您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薛道将钥匙扔给身后的平怜,背手俯身,那一瞬间,刘升以为自己死了,在受阎王身畔,只听头顶传来薛道的声音,像是刀尖化开皮肉。
“刘升,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欺负人,欺负到我夫人的头上了。”
刘升明明一肚子热酒,却冷汗直流,赔笑道:“奴……奴不敢。”
“以后府上的车马不经你手,让平怜管着。”
薛道说:“既然你这么不情愿为主子做事,以后也不必留在府上,明日一早去和曹管事请辞,去庄子上垦地,若是曹锐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让他来汀兰水榭找我,我和他当面对峙,那样的话,这半年来的桩桩件件,我也好替我夫人一一的追究回来。”
薛道扔下这句话,带着平怜离开。
刘升的身子软成了一滩烂泥,猛地趴在地上,浑身的酒气在这一瞬间全蒸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