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兰放榜便在今日,我原想等他高中过后,咱兄弟三人再一齐喝他个一醉方休。”
“只是……唉!想不到你们竟会走的如此之快。”
三人脚下且行,眼见分别在即,杜衡还是忍不住慨叹连连。拉住少卿双手,久久也不愿撒开。
少卿神色一黯,同样对自己这位二哥颇多想念,只是凡事素有轻重缓急,而今自己使命在身,只好轻描淡写,强颜欢笑道:“那便等到了日后,大哥和二哥都已功成名就之时,小弟再来向你们讨上一杯酒喝。”
“哈哈哈!这有何难?莫说是一杯,便是千杯万杯,你大哥我也一定奉陪到底!”
如此三言两语,杜衡总算开怀大乐。又命部下牵来两匹上好快马,将其交到顾楚二人手上。
“你们此行山高路远,免不得舟车劳顿。便将这畜生收下,也好乘着它们,尽快走的越远越好。”
“比起我们,倒是杜将军你自己须得处处小心在意。”
楚夕若心头一懔,不由愈发对杜衡肃然起敬,可转而又忧形于色,不无担心道:“金人厉兵秣马,恐怕不日便要南下。战阵之上刀剑无眼,将军总要善加珍重,勿令家中亲人为之挂怀。”
杜衡闻言,神色稍异。其实自适才从少卿口中得知此事,他便一直在心中暗自思量。当今朝廷武备松弛,各营上下军纪颓坏。虽说宗泽治下甚严,麾下士卒皆操练有素,可一旦放在大局而论,终归乃是杯水车薪。
不过凡此种种,毕竟不是自己所能左右更改。大丈夫此身既投于行伍,那便须忠君为国,一心报效。便教日后当真马革裹尸,也依旧不失男儿平生夙愿。
心念既定,杜衡眼中遂为之一亮。又朗声大笑,向楚夕若抱拳为礼:“姑娘放不必担心,我大宋治下英雄辈出,如何会敌不过个只知茹毛饮血的蕞尔小邦?任凭他现下如何嚣张跋扈,将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卿,楚姑娘,我尚有军务在身,今日便不再远送了。”
他一脸豁达,言讫,更不迭催促二人尽快动身。二人知拗其不过,当下便也不再赘言。又与杜衡执礼作别,便各自上马扬鞭,往官道之上绝尘而去。
“杜大哥?杜大哥?”
杜衡站在原地,忽被季军士轻轻一声呼唤,已是来到他跟前茫然发问:“他们像这般风风火火,莫非是身上有什么要紧之事么?”
杜衡默不作声,又朝二人远去处凝望半晌。转眼神色稍异,嘱咐他将来更要勤加操练,一场大变恐怕不日便在眼前。
灯芯摇曳,烛火熊熊。等文鸢略微回过几分神识,只觉骨痛欲裂,浑身难以动弹。
她脑内昏昏,勉强睁开双眼,见此刻自己正置身一座偌大监牢。铁栅内外空空荡荡,放眼幽暗阴森之间,唯有头顶一方小窗兀自灌满秋风,便在耳畔萧瑟嘶鸣。
陡然间,似有一行脚步渐近,随一路铁门洞开之声缓缓传抵而来。文鸢心中毛骨悚然,下意识向后挪动身形,却因手脚皆被铁索牢牢缚住,除却坐在椅上满头大汗,到头来只落得一番徒劳。
最后一扇牢门徐徐打开,自外面缓步走进数个人来。为首者魁梧挺拔,气度轩昂,赫然正是宗弼。在他身畔,雪棠领着孙二虎与骆忠依次而站,人人脸上恭敬肃穆。
“咱们手下弟兄在一处小巷中寻到此人,只是与她同行的另外两人却已不知所踪。”
“殿下……”
须臾,见宗弼久久并未出声,雪棠不由得神色稍异。只是话刚说到一半,便又遭他抬起手来打断。
“我知你能听得见。”
宗弼冷冷开口,话里如有万钧威压,“我所以来见你,便是可以给你一条活路。”
文鸢心如死灰,一排银牙紧咬朱唇。干脆阖上双目,颇为执拗的别过头去。
骆忠怒不可遏,愤然抬手欲打。却与宗弼一对冷峻目光不期而遇,霎时吓得噤若寒蝉,自恐惧中讪讪缩回原处。
“你姓文,乃是……江陵人氏?”
宗弼眼多玩味,将面前少女仔细打量半晌。转而看向雪棠,似乎是在对此向其求证。
“听说你父原本仕于赵宋,后来因不愿与同僚合污,这才携同妻小,一道弃官回乡。只是未料急流勇退舍于庙堂,却又在江湖之中失了性命。”
“哼!江湖?有趣……有趣……”
宗弼口内微辍,喃喃意味深长,“楚家滥杀无辜,至你家破人亡,贻羞受辱……我不信,难道你就当真不想以眼还眼,教他们血债血偿?”
“我恨不能教他们个个都死!”
文鸢心中呐喊,又何尝将杀父之仇忘却分毫?每日夙兴夜寐之事,无一不是如何向楚家讨还血债。可宗弼何等样人,又怎会无缘无故为自己抱打不平?自己纵然报仇心切,却如何能为虎作伥,反倒委身事贼?
她两眼含悲,极力忍耐克制。十指紧攥,根根直嵌入肉,不消片刻竟在双手掌心分别抓出数道极深凹痕,几欲从中渗出血来。
“即便你不肯替死人操心,莫非便连自己恩师的性命……也都全然不管不顾了么?”
“你!你说什么?”
宗弼言辞冷漠,可一俟传入文鸢耳中,却不啻五雷轰顶一般。猛然忆起恩师仇以宁安危,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将身上铁索摇得哗哗作响。
“令师现下性命无碍,姑娘不必太过担心。”
许是对文鸢当前悲恸心生恻隐,雪棠遂在一旁开口,轻声道出实情。文鸢听罢,虽勉强稍敛愁肠,心绪却依旧颇为激动。一张绝美面庞泪痕犹在,愤然声嘶力竭道:“你们最好趁早将我杀了!要我与你们狼狈为奸,那是想也休想!”
“杀人……其实再是容易不过。”
“我只须碰一碰嘴唇,这世上便有无数人争抢着前去为我动手。如你这样区区一条性命……我倒也还从未放在心上。”
说来奇怪,宗弼此话看似乃是讲给文鸢,可目光却又始终遥遥望向雪棠。而见她默不作声,才淡淡付之一笑,转对少女面无表情道:“至于你究竟要死要活……不妨先自己好生想想清楚。”
“文姑娘,当初令师之所以甘愿以身涉险,独自同我慕贤馆中众人作对,心心念念所图之事,无外乎是想要竭力为你抢得一线生机。”
“倘若你只如现下这般但求一死,则岂不白白辜负了她的一片良苦用心?”
雪棠施施然走上前来,两靥诚恳,一番循循善诱过后,直教文鸢心乱如麻,恍惚但觉头痛似裂。
少女浑身猛地一颤,阵阵恶寒游走四肢百骸。她泪眼涟涟望向雪棠,个中除却愤恨之外,赫然竟是恐惧更为居多。随唇角肌肉縠觫痉挛,终于沙哑了嗓音,苦苦哀求道:“你们想要对我怎样都好,只是……求求你,教我再同师父见上一面!”
“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过现在看来……哼!”
宗弼面露鄙夷,倏地一拂衣袖,口中冷冰冰道:“以你现下处境而论,还是少提条件为好。”
“我……”
文鸢一时语塞,被他无俦气势吓得噤若寒蝉。雪棠在旁见了,神色却颇微妙,俄顷向宗弼敛衽,神情肃穆道:“此人年纪尚小,说起话来难免不懂规矩。还请殿下稍安勿躁,在下愿以性命担保,不出数日之内,定可使她心甘情愿为您所用。”
“你我相识已有二十年不止,先前你总是教我稍安勿躁,我也大多皆遂了你的心意,只是后来换得的又是什么?”
宗弼脸色复杂,虽不免颇有微词,最后还是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既如此,此事便全权交由你来处置。”
“只是单有一桩,一旦她图谋不轨,胆敢伤你半分……我必亲手将其碎尸万段。”
“殿下请先留步!”
宗弼言讫正欲离去,孰料骆忠竟猛一抬头,旋即忿忿然朝其跪倒。
“哦?你说,何事?”
宗弼脸色一沉,眉宇间不怒自威。而见他果然停下脚步,骆忠心中着实大喜,恶狠狠朝孙二虎瞪过一眼,恨恨咬牙切齿道:“此人阳奉阴违,私通外敌!还请殿下明察秋毫!”
见宗弼良久缄默未语,骆忠登时添油加醋,将彼时之事当众道来。说楚夕若明明已被逼至绝境,却因孙二虎吃里扒外,反倒与少卿逃之夭夭。言及最后,更不由得义愤填膺,声声恳请宗弼主持公道。
反观另一边厢,孙二虎则始终面色如常,一张略显黝黑脸膛之上,不见丝毫变化。
“孙二虎。”
俄顷,宗弼总算微碰双唇,冷冰冰抛出三个字来。孙二虎未敢怠慢,屈膝拜倒叩头,肃然沉声应诺。
宗弼脸如凝霜,目光缓缓自二人之间来回变换,“刚才他所说之事,是否当真属实?”
“件件属实。”
“对此你可有话说?”
“二虎无话可说。”
牢房内外鸦雀无声,宛如死一般寂静。倏地,宗弼冷冷发笑,往骆忠身上一瞥,徐徐道:“你且再走近些,我有话要对你说。”
“殿下……”
雪棠眉头微皱,刚想开口说话,骆忠便已乐不可支般起身上前,脸上分明得意洋洋。
“你是唤作……骆忠?”
“回禀殿下,小人正是!”
得知宗弼竟然听过自己姓名,骆忠着实受宠若惊,颊间谄媚有加,一副摇尾献媚模样。只是还不及他自这春秋大梦中转醒,陡然竟觉劲风大作,已被宗弼一记耳光直接打在脸上。
宗弼虽非江湖中人,但马上征战多年,所历大小厮杀无数。是以单凭膂力而论,自然远超常人甚多。骆忠一时始料未及,再加二人身份地位悬殊,饶是其一身武功卓绝,到头来竟连躲也不敢去躲。
他眼前金星直冒,脑内七荤八素。惶恐关头忙又跪倒,满嘴鲜血淋漓之中,更似另有些坚硬异物,赫然竟是两枚牙齿无疑。
“办事不力本就该杀!竟还敢在此恬不知耻!”
“孙二虎鞍前马后,在我身边追随多年,岂是你一介奴仆所能妄议诋毁?”
宗弼蔑然冷笑,声音虽不甚高,却如钢锥利刃般直刺人心。骆忠面如土色,顾不得脸上剧痛,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连只说自己死罪。
而另一边厢,孙二虎跪倒在宗弼脚下,胸中也正同样思绪万千。
本来,他在纵容楚夕若离去时便已下定决心,为此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而今竟被主子似这般信任有加,一时间反不由得倍感惭怍羞愧。
他身为沙场战将,原非长于口舌之人,如今对宗弼一番感激之情虽无以复加,却是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遂只把一具虎躯岿然不动,俨然石塑铜铸一般。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骆忠魂飞胆丧,磕头磕的鲜血直冒。宗弼不胜其烦,又觉毕竟是在雪棠面前,当下忿忿一声冷哼,眉宇冷如寒铁。
“念你初犯,往日又曾为你家先生颇有苦劳,这次就先暂且记下。”
“可倘若再有下回……”
“小人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骆忠浑身被汗水湿透,如获大赦之余,“咚咚咚”又是数个响头叩下。直俟宗弼与孙二虎两人扬长而去,这才觉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面如死灰般站起身来。
雪棠看在眼里,只面色平静,吩咐他且下去歇息。几在同时,文鸢也早已精疲力竭,不啻油尽灯枯,不多时眼前一黑,就此昏昏不省人事。
斗转星移,等她重新转醒,这才惊觉自己已离开先前那冰冷牢笼,转而来到一座暖阁之内。周遭熏香袅袅,处处富丽堂皇。
她满心错愕,颤巍巍想要爬起来一看究竟,却因浑身脱力,甫一动作便重重摔在榻上。一张粉脸冷汗涔涔,不由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
“你醒啦?”
似因听到这边动静,雪棠遂自屋中另一头款款走来。一副容颜之美,竟教文鸢也忍不住向她暗暗多看两眼。
她来到榻侧,转头放下手中兀自热气腾腾的羹碗,便要为文鸢轻轻牵好被角。少女低低一声惊呼,下意识向后退缩,却被雪棠洞穿心思,莞尔一笑,徐徐缩回双手。
“放心,我绝不会伤你半分。”
“我……我要见我师父……”
文鸢泪眼涟涟,口中之声细若蚊蝇,更与苦苦哀求无异。雪棠微微动容,转眼狠下心肠,说宗弼已有言在先,除非她肯真心归降,否则也休想再与仇以宁相见。
“我早便说过,绝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去做那些卑鄙无耻勾当。”
文鸢眼神黯淡,可这一席话却端的笃定至极,更几乎将嘴唇隐隐咬出血来。
“无耻勾当?”
雪棠听罢,半点不以为忤。反而意味深长,不紧不慢道:“我倒想知道,在你看来究竟什么……才可称作乃是无耻勾当?”
她也不待文鸢答话,便悠然继续道:“从古至今,不论法尧禅舜,抑或商代夏祚,天下朝代更迭之事从来不胜枚举。人君无道,自当由有德之人取而代之。何以到了本朝之际,便忽然与此不同?”
“况群氓无知,素来蒙昧。何曾在意过这天下究竟乃是姓赵,还是转作姓了完颜?说到底,只不过换个主子顶礼膜拜罢了,其实并无分毫迥异。”
她口中一顿,借机观察文鸢颊间细微变化,随后嫣然而笑,继续循循善诱道:“我知你所以拜入青城门下,无非是为报和楚家的血海深仇。只是当今青城山主满心汲汲,便是欲同各派握手言和。”
“如此,你若再想报仇……恐怕也势必将因此遥遥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