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
楚夕若正怅然若失,忽听未远处数声兽啼飘然入耳。循声望去,却是一只小小猿猴体态玲珑,兀自朝自己搔首弄姿。
这猿猴好似并不怕人,在树梢上略作停留,反是张开臂膀,三跃两跃奔到近前,又不顾旁人错愕目光,直接攀到文鸢肩头。
“平安?”
少卿一眼认出,这正是近日同文鸢形影不离的小兽无疑,只是如今再见了它,心下却实痛不可当。而那猿猴通于人性,眼见周遭气氛凝重,遂眨动双眼,只把一双绒毛密布的兽爪在少女颊间摩挲轻抚,喉中响起声声呜咽似的轻鸣。
便在此时,慧能却神情古怪,瞪大一双牛眼,忽在嘴里蹦出一句莫名其妙话语。
“少卿小子,你之前便认得这畜生?”
少卿如坠云里雾中,微微颔首,便将原委一一道来。慧能听罢,一只左手直抚额头,恍然大悟般道:“之前我和邢老道在山中找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想要离开时,就是这畜生不知从哪里莫名跑了出了来,一路连跳带叫领着我们赶到此处,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情!”
说完,他竟神色骤变,不由分说跪倒在地,咚咚咚一连四五个响头磕过,这才重新站起身来。
“听少卿小子这么一说,我看你这畜生倒要比什么佛祖灵验多了!今后大和尚不如一门心思的好生伺候你这小祖宗,至于其余的事情也就全都顾不太上啦!”
因这猿猴乃是站在文鸢肩头,而文鸢此刻又被楚夕若扶住身躯,是以远远望去倒像是慧能正向楚夕若磕头致礼。想她自幼楚家耳濡目染,心中长幼尊卑之念可谓根深蒂固,慌乱之际本欲还礼,可转念又恐不慎失了对文鸢的照顾,一时端的左右为难,满脸局促慌乱。
至于另一边厢,慧能则始终处之泰然。拍拍衣上尘土,大踏步行至院门处,自顾自般沉声嘀咕道:“左右这里也已再没人住,不如干脆一把火烧了拉倒,免得给留下蛛丝马……”
“不可!”
慧能先是一怔,扭头却见师侄面色决绝,浑身血污狼藉。
少卿满脸通红,许是觉自己语气太过,又朝文鸢脸上望过一眼,沙哑了嗓音再度开口,“少卿是觉,咱们毕竟乃是外人,这里究竟是烧是留……总归该由她自己做主。”
慧能沉吟片刻,亦觉他此话颇有几分道理,频频点头称赞少卿所虑深远,所谓纵火一事,也同样就此作罢。四人便在原地稍作等待,俄顷邢懋言姗姗归来,言道车马已在大道之上等候多时。
众人遂无盘亘,就此一同动身。文鸢甫经横祸,犹然神志昏昏,自然留在车中好生调养,而青城众人皆为男子,行事多有不便,照料其人之任,便也责无旁贷落在了楚夕若肩上。
至于少卿本意是与两位师叔骑马同行,奈何却遭二人以他重伤未愈为由,生推硬拽着送入车内。
如此一来,车中气氛真可说得上微妙至极,文鸢睡多醒少还则罢了,少卿与楚夕若却难免朝夕相对。这二人俱怀心事,目光偶有相接,也自然分外尴尬,忙不迭避开彼此双眼,各自两相暗生惴惴。
江陵与青城山相距本非遥远,经数日颠簸,众人离山门已只剩眨眼路途。念及少时便可重回教中,见到诸位师长同门,少卿自不由得喜形于色。
楚夕若在一旁见了,登时微蹙秀眉,嗔颜不悦道:“好端端的,你又来笑个什么?”
少卿不甘轻易示弱,反唇相讥道:“我笑你们楚家机关算尽,却还是教我囫囵个的给逃了回来,从此天高地远,再也奈何不得。”
言讫,他又佯作得色,目中余光暗瞥,观察其反应如何。
果然,楚夕若先是微一愣神,旋即不觉怒从中来。下意识伸手去抓佩剑,可到头来又铁青着脸孔,生生抑住万丈业火。
“你不必高兴得太早,若是有朝一日查出此事果真与你难脱干系,我定会亲手把你带到爹爹面前!”
少卿笑道:“这倒奇了,先前不是有人口口声声,道只要我肯说她便一定肯信,怎的才过了几天的工夫便出尔反尔,半点作数不得了?”
楚夕若白眼一翻,只恨不能抬手在少卿身上戳上几剑方才痛快,转头如赌气般大声叫道:“要是当时我不这么说,你这条小命恐怕早便交代在四叔手里面了!”
“原来你是怕我死了呀!”
少卿一语道破天机,随后又好似刻意与她作对,板着脸悠悠然道:“不过你可莫要指望着我来投桃报李,若是有朝一日你也给撞见了什么危难,我总要先审时度势,之后再考虑救与不救。”
“你!”
楚夕若为之气结,一张俏脸涨作通红。念及自己竟然为这小混账忤逆家门,一时只觉恁地不值。干脆恨恨别过头去,再不愿同他多讲半句废话。
“好了好了,说来说去我还是要多谢你了,否则谁又知道你那四叔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少卿哂然一笑,毕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话锋忽转,复而问道:“是了,当初我从你们楚家逃出来后,柏姑姑那边可曾遇到什么差池?”
“我还道你怎会突然好心,原来不过是想从我嘴里套出话来!”
楚夕若满心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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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忿忿然一撇嘴角。少卿却不以为忤,只满不在意般大咧咧道:“那又怎样?咱俩相识不过刚刚数月,柏姑姑与我却已是十几年的情义,倘若我舍了她不管不问,反倒单去同旁人纠缠不清,那才真教忘恩负义。”
“满嘴净是歪理!”
楚夕若一脸嗔颜,暗中轻啐一口,只是眼望少卿一副坦然模样,恍惚又觉其所言诚然大有几分道理。倘若自己与他易地而处,想必也同样会为柏柔安危好生惦念不已。
念及此节,她胸中愠恼不由隐隐消了大半,耐住性子沉声说道:“你柏姑姑武功了得,那日便算是赵陆两位前辈一齐上阵也并未处于下风。后来还是爹爹亲自出马,这才逼得她弃剑远遁。”
“那之后各派传下文书讯息,邀天下英雄共同追杀你们二人。不过在我离家之前,也还未曾听说有人寻到了柏前辈的踪迹,至于她究竟身在何处,我便全然不得而知了。”
少卿听罢,心下可谓喜忧参半。喜的自然是柏柔武功卓绝,竟果然在旁人天罗地网里逃出楚家。至于所忧虑者,则是自己当初明明在一路留下本教标记,柏柔既已脱困,又为何不见其随后赶到?看来她眼下处境也势必颇不顺遂,可惜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只好祈求吉人自有天相,使其安然度过难关。
“平安……”
二人正来言去语,身畔忽的传来一阵细微呻吟。少卿先是微惊,后又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往前凑近,果见文鸢已然略微睁开双眼,可等目光自楚夕若身上一扫而过,又不禁猛地打个寒战,下意识向后蜷缩身躯。
楚夕若面露窘色,一时好生尴尬不已。少卿暗叹口气,当下打个圆场,在一旁温声细语道:“你先只管歇息,有什么事情的便对我和这位楚姑娘开口,这几日也一直都是她在你身边照料。”
“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文鸢口中含混不清,才一动弹,便觉眼前一阵晕眩,两肩摇晃有如打摆。等到在余下二人相助下稳住身子,又眼神涣散,木然看向跟前兀自闭目养神的小()平安。
少卿忧心忡忡,在一旁道:“这小东西打从那天起便不肯离开你左右半步,我和两位师叔商量过后,便把它也给带回了青城山来。”
“青城山?”
文鸢唇齿呢喃,将这略显陌生的三个字怔怔重复一遍,须臾伸开玉臂,把那猿猴揽入怀中,眼底满是爱怜。
少卿心中惭愧,脸上神色微变,柔声又道:“那日甫遭变故,我是觉倘若只留你一人下来实在大大不妥,这才擅自做主,将你带回本教。”
“不过你大可放心!要是你当真不愿留在这里,待会儿我便去同鲜于太师父说,请他派人送你回江陵去,今后……”
“这里很好,平安,谢谢你。”
寥寥几字,可一俟传入少卿耳中,却端的重逾千钧。他喉咙耸动,一张俊脸忽红忽白,黯然沉声道:“明明是我对你和文先生不起,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我……我也绝不会教旁人再来欺侮了你。”
“你放心吧,其实我从没想过要来怪你。毕竟……也不是你亲手杀了爹爹。”
说者不知是否有心,只是听者却难无意,眼望文鸢明眸如水,湛湛蕴光,楚夕若心头登时一懔。无意与其四目相交,一时更觉愧疚万分。不过文鸢看在眼里,脸上却无丝毫变化,遂轻轻阖了双目,从此不再理会二人。
“少公子!”
又过小半个时辰,前头忽然传来一阵略显稚嫩之声。少卿大喜过望,一把掀开竹帘,在外探出半个身,果见不远处一人青衣灰裤,此刻正满脸是汗的等在路边。
“子昀!你怎会知道我们回来了?”
子昀脸膛通红,先朝两位教中尊长倒头下拜,而后才乐不可支,同少卿连声道:“先前鲜于太师父得了邢师叔传信,说你们不日便要赶回山上,又说少公子你不知怎的忽然受了重伤,我……我便每日跑到这里等着,今天总算是教我给等到啦!”
“是了是了!不过这次回来的可不单只是我一人而已。子昀!你可还认得她是谁么?”
少卿心下暖意融融,然却未忘了同他戏谑,于是身形一晃,露出车内情形。子昀不明所以,茫然向里面望去,待发觉楚夕若同样便在车中,霎时竟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踉跄险些摔跌在地。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满心惴惴,念及早前离阳殿中遭遇,不由更加胆战心惊。转眼从地上爬起,赶紧退到两位派中耋宿身畔,只余一对瑟瑟目光不住向车内偷瞄。
“她又不是什么毒虫猛兽,莫非还能吃了你不成?”
少卿忍俊不禁,纵身一跃跳下车来,把臂膀轻轻环搭在他脖颈之上,“好啦好啦!这人武功倒也稀松平常,若是她再敢轻举妄动,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吃亏着道。”
“你!”
楚夕若面露不忿,只是念及自己此行也并非是来与人争斗,而是要面见璇烛,同他问明个中原委。无奈只好佯作不闻,便随青城众人一同上山,暂将一切来日方长。
“此间起因经过,我已在懋言信中大致知悉。”
离阳殿内,四下爝火噼啪作响,将放眼可及之处照得有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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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鲜于承天高居主位,更兼在教中地位尊崇,纵连平素不拘小节的慧能和尚,在其面前亦变得毕恭毕敬,随邢懋言一同垂手侍立阶下。
少卿跪倒在地,紧攥双拳道:“此事皆因少卿处置不周,这才将柏姑姑至于重重险境,还请鲜于太师父……”
“阿柔她究竟怎么了!少公子!你……你快告诉我,阿柔她究竟怎么了!”
少卿话未说完,便见白大有风风火火从外面而来,不顾殿内众目睽睽蓦地扯开嗓门,一双大手死死抓在自己左右肩头。
“白大有!你是得了失心疯了不成!”
风声骤紧,明烛摇曳。鲜于承天寒眉倒竖,一声怒喝陡在殿中充斥开来,饶是在场人人皆内力不俗,竟无不觉两边耳鼓嗡嗡作响。
“诶诶诶!”
慧能和尚察言观色,忙将白大有拉到一旁,苦口婆心道:“依大和尚看,白师弟还是把心安安稳稳放在肚里。如今鲜于师伯坐镇教中,又有咱们这许多兄弟同心协力,你媳妇也定能逢凶化吉,说不得再过上几日,便能好端端的回来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谢慧能师哥!多谢师父!”
白大有头脑简单,见慧能一副煞有介事,到头来竟果真对此深信不疑。一番千恩万谢过后,终于觉适才举止太过草率,忙双膝一软,向恩师跪倒告罪。
鲜于承天一声冷哼,自然不屑斤斤计较。冷冷命他退下,转头寒声道:“懋言,此事便交由你和大有全权处置,不论需多少人力物力,务必寻到柏柔下落。”
邢懋言领命应诺,又对白大有暗使个眼色。白大有会意,赶紧有样学样躬身行礼。鲜于承天目光清冷,望着二人出得殿去,遂一瞥下面唯一一张陌生面孔,徐徐开口道:“这便是先前懋言在信中提到之人么?”
少卿面色竦然,又恐说的多了,反倒使文鸢忆起伤心之事,便只大致将前因后果讲述一遍。等到全都言讫,更不忘连声补充道:“鲜于太师父宅心仁厚,想必一定不忍心眼睁睁见她只身一人,从此漂泊无定。”
“你少拿这等言语胁迫于我!此事我并无异议,只是究竟是去是留,那也须由她本人亲自下定决论。”
鲜于承天嗤笑一声,对少卿这番小小算计可谓了如指掌。说完便以一双冷眼凝视文鸢,无疑乃是待她自己开口作答。
“我……”
文鸢浑身发冷,原本秀色可餐的脸上几无一丝血色。少卿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暗中朝前凑近数步,想要提醒她赶紧答话。渠料还未张嘴,却见文鸢当先抬起头来,水眸闪烁异光,与鲜于承天彼此相对而视。
“文鸢愿留下来学得一身武功,只求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你……”
少卿神情稍异,只觉这话飘荡殿中,端的好生刺耳不已。而在此时,慧能一张胖脸早已笑灿如花,仗起胆子来试探说道:“鲜于师叔您老明鉴,如今像邢老道和白师弟他们座下早已是弟子如云,唯独我慧能还仍旧光秃秃自个儿一个。这要是再过上几年,待我像您老人家这般岁数……”
“唉!只可惜恩师毕生的心血竟要白白断送在我的手上,实在是不肖至极,不肖至极呐!”
“你有心教我把这姑娘归在你的门下?哼!那是想也休想!”
鲜于承天目光如炬,丝毫不为他这番装腔作势所动。向地上狠啐一口,声色俱厉道:“当初你师父对你厚爱有加,逢人便说你是百年难得的天纵之才。可你倒好!偏要不思进取,整日花天酒地!彼时若是你肯沉下心来,学得你师父四五成的本事,又岂会是如今这副德行?”
“事情都已过去不知多久了,您老人家何必非要老提起这陈年的黄历?”
慧能自讨了个无趣,忍不住在嘴里嘟嘟囔囔。鲜于承天内力通玄,纵连殿中一只虫蝇振翅飞过尚且难逃其耳,又怎会唯独对此充耳不闻?一时之间不怒反笑,斜睨冷冷说道:“你若是不服我这做师伯的,咱们大可在此较个高低,且看我这老东西手底下究竟还能剩下几分本事!”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慧能大骇,赶紧跪倒告罪,额上涔涔汗如雨下。鲜于承天寒眉一轩,傲然道了句“量你也不敢”,而后微一侧头,高声吩咐子昀:“你去诠言堂,把仇以宁仇堂主请来,就说我有要事同她商议。”
子昀不敢怠慢,忙大声称是,就此领命而去。鲜于承天不动声色,自觉一切都已处置完毕,终于将目光落在楚夕若身上。
“听说你想要面见我那璇烛师侄?”
楚夕若秀眉微蹙,虽对他如此倨傲态度颇有微词,但还是照着规矩拱手一礼,朗声应答道:“不错,事关贵我两派安危荣辱,还请前辈勿生疑虑。”
鲜于承天冷笑不绝,几是不假思索道:“如今璇烛师侄闭关未出,所需时日尚难知晓。你若真有何等紧要之事,那便现在同我说起也是一样。”
“这……”
楚夕若面露难色,因觉个中牵扯实巨,断不可有半分疏虞。到头来终是深吸口气,暗暗横下一条心来。
“晚辈此行,原是只为向璇烛教主当面请教。如今他既闭关未出……夕若情愿在此静候其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