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沈继云只能憨笑了两声,说:“邵二郎要真有心投军,等我回了汴京,也不是不可以斡旋一二,只是眼下我身上还有叔父的嘱咐,不敢怠慢呀。”
三言两语的,沈继云又把问题抛回到了沈轻灵的手里。
墙角的熏香炉子升起袅袅青烟,风一吹,满室盈香,连带着这股子僵持的气氛也都被冲散了些许。
沈轻灵眉目转动,斜睨着那袅娜的烟,说:“不过是一些家宅琐事,哪里值得堂兄费心思?我原本以为堂兄是喜爱扬州山清水秀才留下,没成想症结倒还在我身上。好办,我给父亲去信一封,讲清楚内力缘由,父亲自然不会再难为堂兄。”
见沈继云表情有所动摇,沈轻灵便继续说道:“堂兄若是能给阿从安排个妥当的差事,这人情算是我欠堂兄的。堂兄在我这儿住了这么久,该是知道我为人的,我这人一向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两个肚子里不断算计的人,相视一笑。
那厢,邵从一回到后院,立马就找自家大哥去商量了。
其结果当然是被大哥一通臭骂。
邵英不是不同意邵从去投军,可结合眼前的情况来看,邵英觉得弟弟这分明要是逃避,要对那昭宁公主始乱终弃!
“你这样做,非正人君子之所为。”邵英一巴掌打在邵从的腰间,“我这儿没有什么好跟你说的,你该去向昭宁公主解释,和她说通了,比什么都好。”
这些日子,昭宁公主在沈家来来往往,说话做事都是有目共睹。
“这是我的事,为何要跟她说?”邵从脸皮一红,梗着脖子说道:“二娘子是,你也是,你们都站在她那边,谁想过我?我是心悦她不假,可她是公主!我要没有个一官半职,没有军功在身,我拿什么娶她?”
噗呲。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
昭宁公主恰是在邵从说这话的时候到了门外,她扑闪扑闪着眼睛,攀着门,歪头望着邵从,说:“你要娶我,可用不着什么功名,只要你肯,那就可以。”
结果邵从不喜反怒,黑着脸,蹭蹭蹭就往外跑了。
看他这样,昭宁公主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心里好一番思量后,回身问邵英:“大哥觉得我刚才的话说错了吗?”
“也不算错。”邵英半点儿不想插手他们之间的情情爱爱,耸了耸肩,说道:“他是年轻气盛,容不得心爱之人为他受委屈,更想名正言顺地娶你,而你是一心只想与他厮守,何错之有?在我看来,你们谁都没错。”
一听这话,昭宁公主脸上瞬间就荡漾着喜气。
她嘻嘻笑了两声,撒腿就跑,赶忙去追邵从去了。
邵从真正北上,是在五月初三。
彼时正好旷野案查了个水落石出,任秉义将旷野放回了家,沈家便算是双喜临门。沈轻灵做主,让怀安阁大摆了三天的流水宴席,以为北境军民祈福之意,宴请扬州百姓。
善名,就是这样传开的。
有些东西在细水长流之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了人们的心里。
就比如怀安阁主人,明明有夺杜家产业之嫌,却因着大仁大善之举,渐渐地就真在扬州站稳了脚跟。此后,怀安阁医馆、香坊层出不穷,颇有与扬州其他商贾之家堆垒的架势,倒没见上官家对待杜家那样,出来对待怀安阁。
说回邵从。
沈继云那头带着邵从离开了扬州,沈轻灵却不用一道前去,她寥寥数语镇住了沈曾之后,沈曾便强行安抚了许嫣,将沈轻灵入京一时往后推了推。
其实用来震沈曾的,不是别的事。
皇帝让沈曾去彻查巫蛊之案时,当中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了不少旧案和贪腐案出来。沈曾一开始倒是能置身事外,可常在河边走,岂有不湿鞋?
有一桩案子,便让皇帝开始忌惮起沈曾来——
钟离县舞娘案。
小小的钟离县在巫蛊之案中是那么地不起眼,可通过钟离县令与吏部官员的贿赂案一查,大理寺的众官吏发现,这地方居然比扬州养瘦马还要夸张,短短半年,就往外送了六十余位舞娘。
最关键是,这些舞娘并不具备什么其他目的,单纯是钟离县令拿来与其他京官联络联络感情的而已。
等到仔细审查之后,大理寺在钟离县令身上查出了诸如行贿、强霸民女、强占农田等罪行,也因为他勾结京官,才顺藤摸瓜,查出了那些舞娘的来历。
也怪不得钟离县令不心疼这些舞娘,没用她们做什么大事,因为他得来就没费什么功夫,都是用人牙子从士绅家族里拐那些年岁差不多的小娘子出来,药傻了之后,以色侍人。
巧的是,与钟离县令勾结的京官,是许嫣的亲弟弟许建邑。
更巧的是,许建邑在钟离县令手上是花真金白银买的舞娘,他买来可不是献给别人,是献给了被封为慧王的四皇子李裕。
不光如此,许建邑在外行走,用的都是沈曾的私印,留下了不可反驳的铁证。沈曾过于信任这个小舅子,到事发时,都没能明白,他为何可以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来。
现在,沈轻灵用许建与钟离县令的交易往来为筹码,换取了自己一年半载的安宁,也给沈曾一次大义灭亲的机会。
她倒是想再看一次,大难临头,夫妻分飞的场景。
“事情,还是朝着原定的方向前进了。”捏着汴京来的信,沈轻灵坐在怀安阁的屋顶上,瞭望北方,幽幽道:“柳修武这枚棋子被毁,李章你还有什么本事设局?”
然而就算巫蛊之案不起,沈轻灵也能用自己的手,将沈家拆开来,吞噬殆尽。
区别是,这回沈家只会没了沈曾一人。
哆哆嗦嗦坐在沈轻灵身边的映秀听不大懂,忙小声问道:“二娘子,咱们还是下去吧,这儿太高了,您小心脚下。”
初夏的风大但不冷,吹得沈轻灵的发丝飞了起来,袖袍鼓鼓,身边的映秀抖得也更厉害了。
“怕什么?你最近不是跟着毓香学了几招?怎的实用上,又哆嗦了。”沈轻灵扭身捏着她脸颊,“这里景色好,我看着心旷神怡,映秀要是害怕,就先下去吧。”
映秀两眼一瞪,鼓着脸说:“奴婢跟着毓秀学,那也不是学飞檐走壁呀,二娘子可不好逗我。”
看映秀怕成这样,沈轻灵也没有再在屋顶上久留,抱着她一边踏瓦飞身纵下,嘴里一边打趣道:“我可不是逗你,往后你要学着他们那些飞檐走壁,这样在我身边,才能有那么些自保的手段。这以后啊,你家娘子身边可凶险咯。”
“二娘子如此聪颖灵秀,将来的日子肯定平安顺遂,断不会出事。”映秀落了地,心里安稳多了,连忙躬身给沈轻灵整理衣摆,“邵二郎走前,同我们交代过,日后习武不能怠慢,奴婢听进去了,也会像邵二郎一样,保护二娘子。”
小丫头的声音铿锵有力,令沈轻灵心中无比熨帖。
两人回到沈家后,狄云立刻小跑着,过来送了许多从汴京寄来的精巧玩意儿,临到走时,狄云还嬉皮笑脸地向沈轻灵偷偷递了封密信。
信当然是薛玉写的。
沈轻灵与沈曾做交易的事,从未瞒着他,所以早在沈曾动手之前,薛玉就会先一步开始调查钟离舞女一案。
“笑成这样,你家大人是给你加俸禄了?”沈轻灵斜了狄云一眼,拆信阅览,“现如今你留在扬州,应该是闲的,不如来我府上做活,我给你再开一份工钱。”
狄云笑问:“敢问二娘子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他常来沈家走动,又借了狄丈的光,所以与沈轻灵的关系倒也还算亲近,言语间就少了几分客套,随便自然。
“晋原县令我记得也是狄姓,狄云可了解?”沈轻灵一目十行的同时,出声问狄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我手头有好几桩案子,你代我走一遭晋原如何?”
曾为寿王妃时,沈轻灵也喜欢玩弄这些佞臣,也因此惹了李彧的不快,给日后的忌惮埋下诸多伏笔。
现如今,沈轻灵不想再走一步犹豫一步。
“晋原?”狄云闻言愣了愣,点头道:“那位狄县令是我叔父的子侄,与我倒有几分交情,只是……”
狄云没说完的话就是,只是狄县令的民声不太好,所以县令一做就是十几年,挪不动地儿。
“无事,有些东西正适合他们做。”沈轻灵将信随意丢在一旁,提笔抽纸开始写字,“只是要劳烦狄云你多跑几趟,哦对了,这些我与你家大人也是说过的,他可有嘱咐你什么?”
垂着头的狄云扁了扁嘴,应声道:“大人说,您的一切吩咐,在扬州的人都需要照办,请您不要担心人手问题。”
自家大人对沈娘子有多在意,狄云太清楚了,只是越清楚,他就越明白大人背负了什么。要知道,大人家里那母亲和姐妹,可真不是省油的灯。
现在没闹到扬州来,也只是暂且不知道罢了。
毕竟,那几位到现在还以为大人扬州汴京往来,真是因为皇帝口谕,代天子南巡呢。
沈轻灵刷刷几封信写完,两指拈着到狄云面前,说:“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们了,送去哪儿,送给谁,上面都有写,送到之后不必等回信,直接回来就可。”
吩咐完,沈轻灵坐回了书案后。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微微翘起的信纸上,眼眸微垂,心思一下子就飘去了汴京。
但凡做过的事,就势必会留下痕迹,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所以在沈轻灵的提点下,薛玉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当初与沈轻灵母亲发病征兆一样的毒。
雪上一枝蒿。
是药,也是毒。
从前沈轻灵没有证据,发了疯似的要许嫣偿命,所以才会设计让许家和沈家一起在巫蛊之案中被撞得支离破碎。
这次不一样了。
“我们讲究证据。”沈轻灵喃喃道。
狄云看沈轻灵没有别的吩咐了,便冲她交手行礼退下。
院外久候着的平娘瞧见狄云出去,这才提裙跨门进来,问道:“二娘子,芜娘昨儿个又来了,问怀安阁怎么不要她的菜了,我收了一些,余下的买了分给左右邻舍了。你看?”
接手杜家的酒楼,对沈轻灵而言,更多的是拖累。
处处是亏空,处处是纰漏,沈轻灵今日补了东边,明日又要费神去补西边,得了空也不能想闲者着,还得筹谋沈家,筹谋权柄。
也难怪那日周琅环上门,十分嗔怪地揽着沈轻灵的手,称她活像个锣鼓,被人一下一下地敲着,何时歇,如何歇,都由不得自己。
“照旧要了吧,面子得装。”沈轻灵揉了揉额角,伸手将薛玉的信放在烛台上点燃,“告诉各处掌柜,现如今正是需要同舟共济的时候,倘若让我发现谁有懈怠,或是谁在悄悄唱衰,那么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平娘心疼极了,走过去给沈轻灵按压肩膀,声音也放柔了些,“二娘子其实大可不必将自己弄得这么累,任家的郎君之前不是说,官府可以帮着收回杜家酒楼吗?倘若二娘子真觉得撑不住了,那些酒楼不要便不要了吧……到底是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其他人也都是这么个想法。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沈轻灵执意要留下杜家的酒楼,宁肯用香坊医馆的盈利去补亏空,也要交出份漂亮无碍的账面来。
按理说,这本不是沈轻灵的责任。
“我知道平娘你是心疼我。”沈轻灵长吁一口气,偏头依偎在平娘怀中,“但有些事,你我不争,便会落到旁人手里。杜家的酒楼只是一块砖,我要用它,引出我要引的玉来。”
等李彧北境势力成熟,等杜家在汴京伏诛,李幼鱼和固粟就再不能用黎民百姓的安危来要挟皇帝,契丹也绝不可能再想从前那样,负隅顽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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