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了血的故事经由沈轻灵的讲述,宛如发生了在了薛玉面前似的,叫他心有余悸。
明明是梦。
当两人视线交汇,薛玉搁在膝上的手一抖,已然有了些揣测。
“任知州告诉我,柳修文的哥哥柳修武就在七皇子的幕僚中,阿玉,我想请你帮我,我要见到他。”沈轻灵长出一口气,眼神恳求。
正是柳修武在街头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才给了司天监少监冉崇文启发,让他后来将那刻有皇帝生辰八字的木人引向巫蛊之术。
只有面见柳修武,沈轻灵才能进一步确定,当年的巫蛊之案是不是李章这个小畜生做的。
薛玉没说话。
并不是他不相信沈轻灵,只是在牵扯到皇子时,他必须审慎行事。因为他并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是薛家,是数不清的老弱妇孺。
“柳修武是巫蛊案的关键,阿玉,尽管我如今已经和那个梦没有关系了,但我依然不想看到那个梦成真。”沈轻灵低声劝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官家年岁日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日事情爆发时,官家的反应只会更加激烈。”
那是一股沈轻灵如今仅仅是回想,都会瑟瑟发抖的滔天怒火。
他们在雅间交谈时,底下邵从已经转道回来了。他原本是照沈轻灵的吩咐,跟着大哥把杜家的人全抓去府衙,结果前脚他们送人到府衙,后脚就蹿出来一群衣着统一的护卫,将杜家的人全给带走了。
咚咚咚。
邵从敲了敲门。
沈轻灵看薛玉还在沉思,便也不催他,起身过去开门,问:“人都进去了那?”
“没,突然冒出来一伙人,把她们带走了。”邵从摇头回答:“大哥让我回来问你,需不需要劫回来,他已经跟过去了。”
薛玉抬起头,还是没说话。
他知道,沈轻灵也知道,抢人的无非是李章的人。
不然,还有谁有这个能耐去扬州府衙里面抢人?李章是受宠的皇子,任秉义就算是直臣,那也不可能正面与他对着干。
“阿玉。”沈轻灵回头看了眼薛玉,“你们拉我进这个局的时候,有想过会是现在这个局面吗?”
坐在位子上的薛玉,犹如一只不小心落水的长毛狗,眼神湿漉漉的,委屈又可怜。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将沈轻灵带入到如此危险的境地,所以他现在后悔了。
然而沈轻灵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想没想过,起码我自己是想过的。我知道契丹人能在中原扎根,并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功劳,这片土地上从来不缺走狗与利欲熏心者。”
在北境的那些年,沈轻灵不止一次问过李彧。
为什么契丹人那么难打?
为什么每一次他们都能如那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
李彧没说话,说话的是那个军师胡获。
他舞着那鹅毛扇,拈着嘴上的两撇胡子,阴笑道:“寿王妃,并不是契丹难打,也不是燕云十六州难收复,是因为人心难平。朝廷每年拨六千万两白银给北境驱虏,若真打没了契丹,北凉王府的地位还能如旧吗?往来军需供给还需要吗?沿途加急哨站还需要吗?那六千万两的白银还能再入兜吗?”
当时李彧只是不咸不淡地呵斥了胡获一句慎言。
其实胡获没讲完的是——
契丹真被打没了,燕云十六州真被收回了,那下一个被拨六千万两白银指向的是谁?北凉王府上上下下的谋士幕僚不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害怕鸟尽弓藏,哪怕只是些微的可能。
所以北境大捷之后,李彧回到长安不久,宫中就爆发了巫蛊之案。
即便官家真的信任自己这个儿子,也多的是坐不住的人。
现如今李章提前出手,或许是因为知道杜家与李幼鱼的合谋,有意放水,给李幼鱼卖个人情,或许只是单纯想要给太子添堵,给李彧找些麻烦。
但不管是哪一种,杜家一旦真的溜了人出去,那得了消息的李幼鱼和北凉王必然会反。
收回思绪,沈轻灵苦笑了声,说:“我原本可以置身事外,但我进来了。阿玉,我不是为了向你或则任知州施恩,我没有那个资格。我只是不忍心看到成千上万的人因为我作壁上观而死。”
邵从迷迷糊糊的,并没有完全听懂沈轻灵话里的意思,但他被沈轻灵的语气和气势虽感染,握剑的手不自觉收紧了许多。
“我陪你一起。”薛玉掸了掸袍子起身。
事实上,要追查李章将人带去了哪里,并不难。因为这家伙压根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地领着人穿长街而过,举的还是汴京的龙旗。
“李章这是在狐假虎威。”薛玉冷眼看着护卫队停在一处僻静别院前,“他认为自己是代天子巡扬州,所以自持做什么都是正当的。”
沈轻灵蹲在他身边,耸肩打趣道:“但他确实是在代天子巡扬州,现在李彧走了,他就是唯一的天使,你的名号可不好用了。”
或许连薛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沈轻灵在他面前的毫无尊卑之相。而沈轻灵呢,她同样没有意识到,与薛玉相处时,她到底有多自如。
“我原本也只是出汴京查粮仓案的。”薛玉叹了一口气,转眸去看沈轻灵,“不管二娘子如何说,这趟浑水到底我是拉你进来的,我该对你说声抱歉。”
“你想多了。”沈轻灵伸手拍在薛玉肩头,身形一动,轻盈地翻进了小巷子的另一边。
明眸善睐的小娘子站在墙下,仰头冲薛玉一笑,露齿道:“从来只有我沈轻灵自己要什么,而没有谁逼我做什么,阿玉大可不必背上这包袱。现在李章该是在那别院里等着你我上门,我们不如成全他,进去闹上一闹。”
素手柔荑微抬。
哪怕过了很多年,薛玉都还是无法忘记,在元德三年冬日的那个墙头,他见过了此生最美的风景,也走上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