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是雍丘县司里的县丞。
前三十年里,陈道只觉得自己小有福气,先是凭着早年父亲的关系,在雍丘捞了个县衙小吏当着,其后又因为得了县令吴万道的青眼,一路荣升至县丞。
人人都艳羡陈道这顺顺坦坦的青云之路。
然而直至今日,吹了半晌这汴河边的凉风后,陈道才总算梦醒。他的确是得了吴万道的青眼,可到有事时,当然也就是他这个心腹往前冲。
抓契丹密谍,岂是他这么个三脚猫的水平能办到的?
想到这儿,陈道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提着刀的衙役,不免又叹了一口气。跟着他来的,已经是雍丘县衙里的精锐了,可精锐也只是学了几年拳脚功夫,真对上凶悍的契丹人,胜负犹未可知。
还好陈道机敏,早在来的路上就把那两张公文给揉皱,丢去了私渡旁的林子。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私渡那位爱财的渡老板应该就藏在附近。
主簿江平听到陈道叹气后,搓着手,小声问道:“陈县丞,咱们可要过去看看?这半个时辰都靠了两艘船了,别是让咱们错过了。”
他们二人身后站了少说有四五十个官差,一字排开,将这并不宽敞的私渡围了个水泄不通。都这样了,江平不知道为什么陈道还要叹气,难不成那个密谍本事极大?
陈道摆手,说:“这是私渡,除了莫老大的船,别人的都不要拦,免得日后给咱们招惹麻烦。”
平日里陈道收过莫老大不少好处,所以莫老大的船他认得,只不过这到了关键时刻,从前的那些小恩小惠当然是不做数的。
江平连忙应了声好。
正如陈道所猜测的那样,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林子里,私渡的老板正与自己的打手藏在草丛中。二十来人鬼鬼祟祟地瞭望渡口处,时不时还低声议论着。
官府办事,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但老板与莫老大素来交好,又忧心官府这些差役会毁了渡口,故而躲在这里远眺,久久不愿离去。
至月上中天时,老板派出去打探的打手已经潜行回来了。其佝偻着靠近老板,一面从怀中取了两团纸出来,递给老板,一面回禀道:“东家,莫老大那船马上就要到了……这是那官差丢掉的,我没敢看,您先过目。”
纸张已经被揉得有如咸菜。
老板小心翼翼地展开那纸团,随后高举,就着月光一看。
字迹因为揉搓而晕染成了大团大团的墨渍,可若是细心一些,还是能从纸张上的痕迹中,依稀辨认出写的是什么。
没看清也就罢了,这一看清,老板差点跌落在地。
旁边的打手们看老板的脸色不对劲,心里也跟着打起了鼓。说到底,他们跟着老板那是求财,又不是真卖命,若眼前的差事有危险,谁都不想继续下去。
命要紧。
于是打手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站出来,牵头道:“东家,若真是什么大事,咱们可不能与官府作对,这长久的买卖要重要些呀。”
“是。”老板点了点头,满脸的郁色在几个思量之后转为狂喜,“不,这哪里是与官府作对,这是陈县丞在邀请我们发财!”
县衙的公文岂能是随便丢弃的?
他们眼下既然能在草丛里捡到,就必然是那陈县丞故意而为之,其目的估计是想借力,毕竟县衙里的那些个三瓜俩枣实在有些寒碜。
“莫老大的船上有契丹的密谍!”老板压低声音说道:“江县丞既然敢随意丢了这公文,那就肯定是等着你我过去帮忙合围。这是个好买卖……若我们能与陈县丞一道制服那密谍,说不定将来雍丘的官渡都是我的了。”
打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准老板这话的危险程度。
恰在这时,莫老大的船靠岸了。
“上!”陈道抬手一摆,衙役们便在月下悄然向船只摸近。
来不及多想,老板抓着身边的打手就往外冲,临了嘴里保证道:“他日我若能执掌官渡,你们的日子便只好不坏,还不快给我打起精神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船只的踏板放下来时,上面只走下来个衣衫略有些斑斓的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自然就是薛玉了。
就在船只将靠岸的一炷香前,薛玉被沈轻灵着急忙慌地弄醒,然后连衣服都没还换,就被迫听了一耳朵船上发生的事,之后没等他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窍,人就已经被推出来当挡箭牌了。
当然,他还是知道要先表明身份的。
“吾乃天使,尔等为何于此布兵?”薛玉俯视着底下乌泱泱的人,朗声问道。
单看薛玉这气势,谁又能知道他手上并没有官家亲赐的信物呢?但他可是大理正的儿子,身上能没有点儿自证身份的信物吗?所以他也没想着自己能出什么事。
千算万算,薛玉是没算到这雍丘县衙满堂草包,以至于他连大理正的私印都拿出来了,这群人居然还是不信他身份,强行将他丢进了县衙大牢里。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趁着薛玉在前头拖住官差的空当,沈轻灵已经领着平娘一行人,带着从底仓取回来的行李,偷偷从船尾溜下了船。
临走时,沈轻灵给莫如兰疾书了一封,一方面是解释萧齐月的身份,另一方面则隐晦地提醒莫如兰,她手底下有内鬼,若放任,恐有性命之虞。
落款是扬州沈娘,且盖上了沈轻灵的私章。
是以,等陈道解决了薛玉,带着人搜船时,船上别说契丹人了,就是醒着的汉人都没几个。
半个时辰后,沈轻灵成功坐上了去往扬州的另一艘船。上船后,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在映秀的服侍下安稳入眠,并没有想到另一头的薛玉躺的是脏污不堪的牢狱干草。
即便想到了——
沈轻灵估计也只是一笑而过,不置一词。毕竟她知道薛玉本事大得很,真进了大牢也能全身而退,何况只是个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