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外惠风和畅,与露天婚礼相得益彰。自助餐性质的婚宴将从下午开到夜晚,相当于一场大型派对。
这种交际场向来是楚娜的舞台,拓展人脉也好,维持旧交也罢,见人下菜在她这从不是个贬义词。韩京总说她像个高明的厨子,把身边的每段关系都经营的芬芳可喜。
但今天她颇有些烦躁,一次次当着人面打开手包又合上。手机、钥匙、证件,样样都在,可就觉得忘了东西,老分神,要么在别人讲完笑话时笑慢了一拍,要么索性没听完整。
她干脆放弃,拿杯酒找了个角落位置。证婚仪式刚结束,陈总搂着一堆莺莺燕燕拍照,留新娘在一旁面沉如水。离得远看,像一出自带bgm的风趣哑剧。韩京在不远,跟一位调香师探论芳香疗法。再近是两位谈八卦的阔太太,兴奋处语速堪比rap。
无数人的嗓音,高的、平的、尖锐的、稚嫩的,像一万张彼此并不契合的拼图碎片,在楚娜的听觉里密密交叠。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留意某个嘶哑的、暂时被酒精烧坏的声音。
“不用了,我很好。”
很多年前,有人也说过这句话,然后推开她的手。那时候她还年轻得很,轻易就相信了。于是这句话成为一个楔子,铺垫了长达十年的悬念。
这个悬念是,你现在过得好吗,周榛宇?
楚娜将空杯放在桌上,站起身,沿场地转了一圈。
那个声音不在宾客里。
她一遍遍回忆昏暗中与他的对话,一遍遍否认。然而熟悉感就像醇酒后劲,初而轻微,却渐渐压倒了所有逻辑。
最后她还是回到酒窖。人去桌空,只有那瓶酸败的白兰地还在原地。瓶口有张小小的酒水寄存卡。
他方才说:“……看见那张寄存卡没?上面有我的名字。”
楚娜将卡片翻过来,准备好在下一秒嘲笑自己荒唐。
——2008年4月11日。
周榛宇。
·
楚娜耳边轰轰作响,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
婚礼现场热闹正酣,气氛到达顶点。而她已经在人群当中来回找了几趟,但他似乎又一次,像十七岁那年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
迎面撞上韩京,他困惑地伸手试图阻拦她:“怎么了,你没事吧?”
“嗯,没事。”楚娜心不在焉地挥手点头:“很好,在找个人。”折回头,正要再一次挤开人群。
“砰”一声响,又一个高潮时分,草地上腾起冷焰火和无数彩色气球。
孩子们兴奋尖叫,争先恐后,其中一个猛地撞在楚娜腿上。她一时重心不稳,向后栽倒。
有人伸臂扶住她。
楚娜一个“谢”字还没出口,人已经怔在当场,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满目缤纷的气球下,青年注视着她,微笑起来。
他说:“嗨,又见面了。”
那天在糖果店外,其实周榛宇先看见的楚娜。
确切地说他是先看到韩京。周榛宇父母与韩家长辈关系不错,小辈们则算点头之交。周榛宇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发现他正与人相谈甚欢,这才留意到他对面的女郎。
她长发鬈曲,苗条又有活力,五官也明艳漂亮。
不知为何,乍看之下还有几分熟悉。
正要再瞧仔细,桃桃在旁扯他袖子,指向一旁糖果铺:“小叔叔,小叔叔,我要吃糖!”
周榛宇被转移了注意,蹲下来笑道:“要哪种?”
“棒棒糖!草莓味儿的!”
嫂子从后面赶上来:“榛宇,你别惯着她,牙都快蛀光了还吃!”
“谁给她买?”周榛宇抱起小侄女,亲了一口:“我买糖给自己吃。”
正逢会员日,消费就送小猪佩奇软糖。嫂子对着店员报朋友的手机号时,周榛宇隔着玻璃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女郎。那张脸是他会感兴趣的型,如果有过些什么,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毫无疑问,是真的不认识。
于是很快,周榛宇就把这事忘了。
在酒窖里他一时也没认出她来,直到此刻温香软玉抱个满怀,抬头见韩京在侧,这才恍然——刚在黑暗中跟他斗智斗勇的狡黠美人儿不是别人,正是上次那位女郎。而她的“医生朋友”,当然就是韩京本人。
看来他二人感情一日千里,已到了订婚的地步。
但想想刚才她在酒窖里摸出戒指戴上,显而易见是个装单身惯犯。此刻歪在自己怀里,一副丢了魂的轻浮模样。周榛宇又觉得韩公子脑门上没准有点绿。
当然,这轮不到他来评判,扶稳她便松开手:“你朋友是不是在找你?”
她置若罔闻,也丝毫没有之前在酒窖里骗人时那份镇定:“……真的是你。”
周榛宇不知这又是什么套路,越发来了兴趣:“对,就是我。”
韩京这时匆匆赶到:“楚娜你没事吧?——周总?你也来了?好久不见。”
周榛宇笑:“好久不见。”
楚娜奇道:“你们认识?”
“认识,我们两家是世交。”韩京向她介绍:“奕宇采购部总监,周榛宇。”
“奕宇?”楚娜重复:“新地大厦那家奕宇?”
周榛宇倒有些意外:“怎么,楚小姐跟我们有业务往来?”
与那些耳熟能详的零售业巨头相比,很多人并不清楚本市有奕宇这么一家公司。它不直接跟消费者做生意。但一般消费者又免不了每天都跟它打交道。毕竟在这座人口逼近两千万的城市以及辐射经济圈内,奕宇占据了近一半的纸类包装市场。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一个人随便买三件本市或周边城市制造的商品,其中就会有一件到两件由奕宇包装。从高附加值的化妆品盒,到随处可见的外卖拎袋,从装点玫瑰的玻璃纸到大型重工业设备的外装箱,都可能从这间公司的流水线上而来。
二十多年前,是周榛宇父母盘下这家濒临倒闭的纸箱厂,赋予新生,并从两个儿子名中各取一字给它命名。
“前年我做过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内审,跟你们公司有来往,去过一两次。”这时楚娜冷静了一些,话也利落了:“你不在。”
“我去年才回来。”
周榛宇近些年不常回陵城,除了家里的老相识,连公司大多员工都以为周家夫妇就只有他哥一个独子。
楚娜点点头,仍然一瞬不瞬看着他,仿佛眨眨眼他就要消失了似的。
连韩京也看出不对,扯扯她:“喂,喝醉了?”
她回过神,还没开口,恰逢陈总携新娘前来敬酒,张口道:“哟楚小姐,哪位是你未婚夫?一直说要带来给老陈我把把关——周小公子?不会是你吧?”
周榛宇笑笑:“我哪有这福气。”
楚娜迟疑少时,才将韩京介绍给对方。几人又寒暄一阵,她从手袋里拿出张名片递来:“周总,往后贵公司需要内审的话,希望能考虑我们事务所。如果方便,请给我打电话,具体业务我会去详细介绍。”
与直接要求交换微信相比,名片则是将联系的主动权交给对方。周榛宇接过:“楚小姐总这样忙,未婚夫不介意?”
“换了你,你夫人和女儿会介意吗?”
周榛宇挑挑眉,以示不解。
“上星期在dy home,那家糖果店。我当时看见你了。”
“哦,那是我嫂子,还有小侄女。”
她看起来神色一松,正待接话,陈总的大手忽地搭上她肩膀:“来来来,咱们合影一张。”
韩京上前,体贴又不露声色地将她与陈总分开。
合影完毕,周榛宇顾自走开去,踱进建筑旁的小回廊。没一会儿,楚娜果然提着裙子找了过来。
周榛宇靠在廊柱上,见她左顾右盼,从身后叫一声:“喂!”
楚娜初而被吓一跳,很快镇定下来:“周总也在这?”不等他回答,又道:“太吵了,来躲躲清净。”
周榛宇注视她,忽地起了个念头,从未有过的念头——他想看看这位妙趣横生的楚小姐,究竟可以到哪一步?
楚娜正要接着说点什么。他直起身道:“你来得正好,我要走了。”
“现在?”
“对。要不载你一程?”
她回头看一看远处:“你等等,我去告诉韩——”
就在这时远远有女声问“楚娜呢?”,接着七八个声音在找寻她。韩京回望过来。周榛宇伸手将她扯进自己的阴影底下:“不,你得立刻决定。”
楚娜回头瞠视着他。周榛宇熟悉这种神情——期待、战栗与刺激,是人在迈出安全范围之前,最后的拉锯。
两秒之后,她说:“好,走。”
二人背离人群而去。上了车,周榛宇刚发动,便留意到楚娜正注视他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其实我早该猜到的,你手上没戒指印。”
他笑道:“对,我没有太太。”
楚娜扣上安全带扣,接着在他面前摘下戒指,塞进口袋。
周榛宇想,现在她是不是该说,她也没有未婚夫了?
“那很好,我也没有未婚夫。”她直截了当:“韩京和我只是朋友,他来帮我的忙,挡挡咸猪手。”
·
替她挡咸猪手的好朋友韩京是位养生专家,每天雷打不动九点半睡觉。楚娜掐着时间打给他,再次为在婚宴上擅自离开道歉。
她此时所在的女洗手间络绎不绝。门扣还坏了。她靠在隔间壁上,夹着手机,抬起一条腿蹬住门。一手捂住耳朵,忍受一门之隔几个喝高了的疯婆娘在惊声尖笑。
韩京在那头道:“算了。你一走,我也得以早早脱身。我就是挺好奇理由。”
“哎,见到个以前认识的人。”
“周榛宇?”
“嗯。”
“看出来了。能让你这样,估计不止认识这么简单。”
楚娜稍稍犹疑,据实以告:“是,但我不方便让他知道。你下回遇见他,能不能也帮我保密?”
韩京打个呵欠,温和地说:“这个当然。其实榛宇兄常年在外,我们打交道本就不多。周家大公子跟我倒有几分交情,他人非常好。当弟弟的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楚娜笑一声,未置可否。
“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今晚把她半辈子的冲动都用完了。等今晚结束再说。
“好,我就不打听了。注意安全,晚安。”
楚娜收起手机,出门沿过道走回大厅,隔着落地玻璃看看室外“焚舟”的霓虹招牌。
她正身处陵城著名的酒吧一条街。夜色渐浓,四处妆正盛,酒未酣,像一副很快会晕染开的画,尚在清晰的一刻。楚娜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耳边尽是夜行动物们的喧哗,不禁疑惑起来,今夜怎会这样长?长到似乎不再是个时间维度,而是不知通往何处的空间,让人在幻觉里接驳和摆渡。
没准从酒窖开始,一切就都是幻觉,是梦境。
她越往回走,疑惑便越深。直至回到舞池,在卡座里找到周榛宇。他还在,生动俊美,超乎她所有的美梦。陷在一群男女当中,他闻声抬起头,笑意明快:
“楚小姐,正担心你不回来。我需要你。”
楚娜在他身边坐下,感受到他的温度,和他衬衣下肌肉线条的实感。但虚幻感仍挥之不去,连众人的吵嚷都像浮在半空:
“来,来,下一轮。”
场上在玩的是个叫“大话骰”的游戏。四对男女,由女的玩,输了得两人一起喝。规则说来简单,一人五个骰子,轮流坐庄叫点数,越叫越大直到有人质疑,开盅实际点数小于叫点则质疑者赢,大于等于则庄家赢。
是个考验记忆、计算和演技的游戏。不过说到底,还是喝酒的由头。
周榛宇问她:“玩过吗?”
“见过。”
“别紧张,大不了我多喝几杯。”
她仰头喝了一口,定定神:“我试试。”
对付其他人,楚娜可就精明了。几轮下来,基本摸清所有人的游戏风格。
再次开局,对家喊到六,上家跟:“三个六。”
楚娜一个六都没,但她发现下家这轮从一到五的点数都叫得很保守,掷出六的概率偏高。于是她充分展现出一个新手不加掩饰的喜悦:“跟,六个六!”还特意又看了一次骰子以确认。
下家果然上当:“跟!我跟!七个六!”
结果开牌,全场只有五个六。下家男女都傻了眼,男的冲楚娜嚷嚷:“喂,为什么你一个没有也敢叫?”
周榛宇拍拍他肩膀:“要小心,她可会骗人了。来,喝吧。”
“小周你少给我幸灾乐祸。等着!”
又过了几轮,大伙儿都有点上头。下家男提议:“咱们玩大点,别一杯杯了,叫几个喝几杯,怎么样?”
这时点数叫到四个四,当即有人排开一列龙舌兰,隔了四杯出来。
楚娜侧过脸:“嘿,我要是输了,你怎么办?”
周榛宇笑:“到这来不就为喝个尽兴吗,赚了。”
“这可是你说的。”楚娜转头,看了看自己的骰子:“我跟,九个四。”
下家男一拍桌面:“又想诈我?开!”
一开盅众人惊呆。楚娜这回手气爆棚,掷出了豹子。另外三家掷出五个。加起来一共十个四,赢麻了。
下家这位老兄几乎开始怀疑人生:“靠,怎么有这种事!”喝了九杯龙舌兰,去厕所吐完回来抱怨:“小周你是带她来砸场子的吧?换位子,换位子!”
赢归赢,到后来楚娜和周榛宇也没少喝。酒场总归如此,开始要有个名头,一旦喝high就百无禁忌了。
不知过了多久,其他人都趁着酒劲下场群魔乱舞,卡座里只剩他们两个。背靠在沙发上,周榛宇转头看看她:“楚小姐,玩游戏,你是不是从没失过手?”
躺在一张沙发上,他仍叫她楚小姐,反而透着点亲密和暧昧。
楚娜笑着看他一眼。她现在不再觉得缺乏实感了。云里雾里,仿佛有双妙手把从前和当下衔接起来。
“有人需要我啊,我得尽力而为。”她说。
周榛宇叹口气:“不认识您的日子,我都是怎么过来的?”
他当然在开玩笑。楚娜明白,眼底却一阵热。少时轻声说:“我也想知道。”
“有个问题婚礼上我就想问,怕你觉得我别有用心。”他将身体转向她:“我们俩,是不是在哪见过?”
楚娜欠身拿杯酒抿了一口,确认自己语调自然,才道:“有可能,我们这行常年跑企业,见过谁都很正常。”
她心怦怦跳得厉害。却没得到回应。转头一看,周榛宇靠在沙发背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此刻酒吧气氛到达白热,彩灯光怪陆离,映得舞动男女像一尾尾蹁跹的热带鱼。而他们是鱼缸角落里,两枚不为人知的贝壳。
她注视他,心头正涌动着温柔与喜悦。偏偏这时灯光扫过,转为深红。一瞬间,眼前的周榛宇仿佛周身浴血。
楚娜心头一凉,某些记忆不经意涌现而来。她挪近:“嗨,你醉了?”
他还是不答。楚娜的不安开始脱离逻辑常识,明知道他好好的,仍然条件反射般伸手试图确认。
将触未触时,周榛宇睁开眼睛。
楚娜心头一松,挥挥手:“哦,有蚊……”
“楚小姐。”他轻声说:“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漂亮?”
“嗯?”
不防他忽然探过手臂,兜住她颈后:“骗人的时候。”
俯身过来,亲在她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