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剪子嘞——镪——菜刀……”
天空湛蓝,红砖绿瓦。悠长的吆喝声拖着腔音,回荡于北平的胡同之中,空中盘旋着一群鸽子,鸣着哨音、飞快地掠过天际,飞得远了……
胡同外响起一串渐行渐近的驼铃声,一行驮煤的骆驼队缓慢地走来。
而不远处的烟馆门前,有几峰骆驼已经卸下了煤,正在吃草料。
辫子甩在胸前的一个大姑娘倚门而立,一边玩弄着辫稍,一边好奇地看着胡同里出现的那个小姑娘,追着骆驼跑的小孩们也停下脚步看她,因为小姑娘似乎与这北平的胡同格格不入——拎着藤条箱、穿着夏天的薄衣,牵狗一样用一根绸带牵着一只大白猫、脸儿圆圆,像东交民巷那些蓝眼睛洋人一样,见人就友好地笑。
“哟,丫头不怕冷吗?穿着裙子就上街!”
“嘿!见过狗链子牵狗的,可没见过牵猫的!新新!”
月儿听着大人小孩这干巴脆的京腔,只觉得全是善意,她甩掉父母后,经过数日旅途颠簸,辗转察哈尔省全境,来到了古都北平。
摆在她面前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没有上海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多的是红砖绿瓦帝王底蕴。
与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相比,这里更多的是沉静温和与典雅深沉,虽然满清王朝早已寿终正寝,但是在这皇城根儿下,那些提笼架鸟、穿着长袍马褂的遗老遗少们依然悠闲如昨,仿佛历史的车轮只让他们少了一条辫子……
她的心情一边是新奇,一边是担忧。
她此行的目的是来找映星的,一方面她担忧映星被保皇派哄骗画押的事,虽然她觉得这有可能是父亲为了骗她去满洲里而编造的谎话,但也不排除有是真的的可能性,若是真的,的确麻烦。另一方面,她也担忧四爷以映星为筹码挟制她。
她与映星自小就亲近,映星虽年少莽撞,但心性耿直。而且他们又都是认贼作父,同命相连。
是的,映星也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这是她在发现自己身世后,对过去的一切洗牌审视后得出的结论,以保皇派的严谨,怎么可能只培养她一人做秘本翻译者?必然还有后备人选,那就是映星,因为在她记忆中,小时候祖父不仅教她那种文字,也在教映星,只是映星实在学不会才作罢。
父母在这次出行中,已经被她试探出来了——他们是保皇派成员!而且,不仅仅只是成员!若说奶娘和桂伯的证词中称父亲与保皇派无关是一种家里下人的忠心的话,那其他被捕的保皇派人员也都尽力洗清他的嫌疑,又是为什么?他通过多次举报保皇派,才得以在一次次围剿中全身而退,真的是因为他与保皇派无关吗?还是所有人,都在刻意地掩护他?若是如此,他该是保皇派中多大的头目?越想越惊心,也越想越伤心。
一切过眼云烟,现在,她要带弟弟出洋,出洋需要钱,她在火车上起先是偷了父母的荷包,可那荷包里的钱财实在不足用就又物归原主了。不过如果父母真是保皇派的大头目,那过去家中的拮据可能也都是假象,父母一定有钱,保皇派怎么会没有经费呢?
一路上她见父母对那只藤条箱呵护有加,便疑心钱在里边,于是那晚去打水,她用在崇明岛从文强那儿摸着的迷药迷晕父母和祖父母,带着行李在中途小站下车,然后坐上开往反方向的火车跑了。
不仅如此,自打出沪时起,她一路上都在和船员或列车员套近乎聊天,打听去往als的交通方式、打听阎锡山窄轨铁路的起止站点,沿路都留下了她要前往晋陕蒙等地的信息,以此误导父母对她行踪的判断,为自己和弟弟争取更多逃离的时间。搞不好父母和保皇派余党在他们的大本营满洲里汇合后,就即刻沿着以上线索往晋陕蒙去找她了。
她此番之所以敢如此冒险去试探父母,是因为她知道父母对奶娘和桂伯的愚忠深信不疑,所以不认为月儿已经从奶娘口中套出关键信息,也不认为月儿对他们已经起疑。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这趟荒唐的跑路旅程中不加设防而被月儿甩掉。
正所谓平地摔跟头,越聪明的人,越容易在简单的事情上出错,林讳道那么狡猾,藏得那么深,连四爷和当局都数年不得其真面目,最后却栽在一个小姑娘手上。
不仅被甩的干干净净,还将自己在当局那里好不容易降下的怀疑值再次拉满,连那只装着秘本的藤条箱也被偷走了,难怪一口气背过去!
然而月儿并不知道秘本缝在藤条箱的夹层里,她拿到箱子的第一刻便检查看里边有多少贵重物品可变卖,但里面除了父亲的两套换洗衣裳和一把左轮手枪外,就只有几本宋版书,连半个铜子儿都没有。
她失望极了,把手枪揣进自己书袋,把小包袱塞进藤条箱,一路拎着箱、牵着猫、挎着书袋往北平来了。
夕阳西下,身上只剩一块铜钿的月儿完全找不到住的地方,天儿越来越黑,她也越来越愁,刚下火车时的新鲜劲儿消失无踪。
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袖着手倚在烟管门口的大烟鬼直勾勾地盯着她,大概看出她是个落单的小姑娘,心生邪念,悄无声息地尾随起她来。
走到煤渣胡同的拐角处,看四下无人,大烟鬼作速跑上去,抢了月儿的藤条箱便遁。
月儿一惊,连忙拉起白猫去追,大烟鬼跑的虽急,但犯烟瘾的人体力有限,加上长棉袍碍事,根本跑不快,月儿追他不成问题,但没想到不等她追到,大烟鬼便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人给截住了。
为首的喝道:“爷盯了半天的人,能让你丫一个大烟鬼截胡?放下箱子滚蛋!”
大烟鬼不甘心,跳脚道:“你丫拍花子拍人得了,抢什么东西呀!我今儿还就告奥你了,要命一条,要箱子,哼,想都别想!”说罢就把箱子往怀里揣。
月儿吓住了,明白自己遇上拍花子的了,心想那藤条箱里也没啥值钱的,舍就舍了吧,于是掉头便跑,不料一扭头撞进一个铜墙铁壁一般的怀里,抬头一看,凶神恶煞的一张脸,自己是被前后堵上了。
对方脱口道:“嘿哟,是个嫩藕儿!”
月儿趁着对方垂涎不设防,惊叫一声向后跳开去,小手老早就已经伸进挎着的书袋里了,在对方的魔爪伸过来的同时,她拔枪而出;
“别过来!”
两边人都愣住了,没想到这么软软糯糯一个小姑娘竟然身上有枪。
月儿咔咔上膛,样子有模有式。一时竟将这伙人震住了,不过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走江湖的人,身上也有枪,一时间纷纷掏出来,月儿登时面无血色。
但她反应一向比较快,想到上海那边对涉外案件十分敏感,惩治严厉,地痞流氓都尽量不招惹洋人,于是她存着侥幸心理用日语喊道:“瓦达希瓦霓虹金……”
虽然拼命做出狠厉的样子,但改不了天生小嗓子,不过这也足够有效,她料的没错,不仅上海那边没人敢惹洋人,北平这边也一样。
“妈的,竟然是个日本娘们!”拍花子的低声骂了句,带着众人悻悻走了。
月儿腿都软了,没力气去取藤条箱,那伙人一走,她就顺着墙角滑坐在地上。
大烟鬼像只断了脊梁的老狗一样委顿在藤条箱跟前,他倒不是怕日本人,他是怕月儿手上的枪,举手投降说:“不要了,我不要了,妹子你自己拿回去吧!”
月儿喘息着,缓了数秒后,她把枪对准大烟鬼:“给我找个过夜的地方。”
大烟鬼双腿发抖,“过……过夜?那去六国饭店呀。”
“没钱!”
“没……没钱?日本人也没钱啊!莫非你也抽大烟败光了。”
月儿算是看明白了,这抽大烟的贼心大胆子小,好烟不好色,最重要的是抽烟抽的身子都掏空了,真打起来自己不一定处于下风,于是说:“少废话,带我去你的住处。”
“啊?孤男寡女怎么合适!”
月儿拍拍灰尘起身,“我说合适就合适!快点!”
她拎着书袋走在后,干瘦的大烟鬼扛着藤条箱、抱着猫走在前,一路愁眉苦脸,只不过想抢个把钱抽大烟,没想到天上掉下这么一颗难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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