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昨晚一夜未睡,通过筛查,他好不容易锁定了亚尔培路那幢洋房,但到时已人去楼空。
他把里里外外细致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眼看天要亮了,他打算离开,却忽然在大门口看到一弯涂着红色豆蔻的指甲片儿,他蓦然一激,顺着指甲片往上看,在大门的木框上发现四个用指甲抠下的印记——0251。
毫无疑问,这是月儿在情急之下留下的,她知道自己夜不归宿会引起戎家甚至四爷的注意,于是抱着侥幸心理暗暗留了印记,在抠字的时候,怕不能被他留意到,故意掰断长指甲。
四爷细看这几个字,歪歪扭扭,很明显是反手在身后盲写的,四爷顿时了然,几乎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汽车来了,月儿和三爷一众即将上车,月儿故意找借口停顿了数秒,试想她是在和三爷说话,犹豫自己要不要回家一趟,面露难色,低着头、背着手,状似和三爷说话,其实身后的手在暗暗发力……
亏得月儿有这些小聪明,才为他留下了重要的线索。
0251,应该是车牌号。
四爷火速调查该车信息,发现车主是上海滩一位知名的实业家黄阿祖,然后顺藤摸瓜,终于确定三爷他们的藏身之地——崇明岛。
情况紧急,四爷一秒不能耽搁,立刻驱车打算去吴淞口乘船去崇明岛,为了赶时间,他抄近道从上海著名的烟花巷四马路穿行,不料忽然被一辆车狂按喇叭追了上来,他本顾不上理会,但从后车镜看到是父亲座驾时,只好停下车。
戎敬裁穿着大红大紫的新姑爷喜服,满头大汗地赶过来,没头没脸地斥道:“老三出事了,你还顾得上逛窑子!”
四爷腹诽到底是谁在逛窑子,看看他爹身上那大红大紫的新姑爷衣裳,他恨不得立刻踩油门离开,不过他刚才说什么?老三出事了,他怎么会知道,事情又生什么枝节了?
他爹吼:“这事儿老子不信你不知道,军警都闯到家里抓人了,你能不知道!”
四爷莫名其妙,怎么还出动了军警……还好家丁柳三在旁边解释。
柳三说:“老爷您别着急,这事儿四爷确实不知情,那位长官说了,亲属避嫌,三爷这次犯事,是南京下的命令,由特别行动组执行,避开了四爷。”
四爷心中咯噔一下,问:“到底怎么回事。”
柳三赶紧解释,原来,半个小时前,军警去戎公馆抓人,说三爷疑是乱党救国社头目,当年轰动一时的321事件就是救国社所为……
四爷微微蹙眉,冀闻学明明在自己手上,消息怎么会透漏出去的。
而且,更棘手的是,上面突然抓人,要么三爷及时得到消息,迅速带走月儿,要么三爷没得到消息,被特别行动组抓捕,哪一条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所以,他必须争分夺秒,尽快找到三爷和月儿。
他对柳三道:“就近找一个电话,告诉米四和海青,让他们放下手头所有事情,立刻出发到崇明岛码头,我在那里等他们。”
戎老爷还在那里嚷嚷:“啊呀,我是左等右等不见他来啊!要不是柳三找过来,我横是……”
话没说完,空中响起了警报声,除非大案要案,否则军警抓人不会拉警报。
戎老爷再要接着说,只见四爷已绝尘而去,那车速,像在与警报声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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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崇明岛的人对此一无所知,月儿落水归来后,顾不上换下湿透的衣服,哆哆嗦嗦地把几个药粉小瓶分辨了一番,挑出了迷药。握在手心中,边换衣服,边思考如何不着痕迹地投迷药。然而,好容易准备好一切,刚要出门,三爷进来了,说:“月儿,刚才我们的人从上海带来一份消息,周桂龙被抓了。”
月儿一怔,周桂龙便是桂伯,之前审完吴妈后,四爷派人暗中寻找桂伯,但毫无音讯,此时竟然……
“此事当真?”
“绝无差错,我们在军界有人,是直接负责锄奸的高官。”
月儿闻言一愣,“莫非桂伯不是被四爷抓的?”
三爷点头,桂伯是南京特派组抓的,说起来可笑,他竟然是被司马玦举报的。
据桂伯交代说,司马玦的父亲司马鲲鹏是保皇派的元老级人物。
六年前,保皇派忧于队伍老龄化,决定吸收年轻人入伙,补充新鲜血液。他们经过暗中考察,瞄上了救国社,该社的领头人冀先生个性激进、有勇无谋,很有利用价值。
负责勾兑此事的便是司马鲲鹏,他派自己的儿子司马玦出面斡旋,巧合的是,司马玦与冀先生勾兑期间,司马鲲鹏突发疾病,卧床不起,觉出自己大限将至的司马鲲鹏不信任儿子对保皇派的忠诚度,于是死前托孤,让桂伯驻扎司马家辅佐儿子,说是辅佐,实为督查。
然而事实证明知子莫若父,在吸收冀先生这件事上,司马玦不顾桂伯劝阻,执迷于旧怨,谁知杜月笙没有杀成,自己反落得个惊弓之鸟的下场。适逢林映月偷走桂伯胶卷,他意识到大难要临头了,本来就对保皇派三心两意的他决定明哲保身,举报了桂伯。
月儿不在意他们这些内情,她更关心的是:“桂伯还交代了什么?”
“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提及的上线司马鲲鹏和金隽年巴翁,死的死,抓的抓,唯一有点价值的是关于司马玦,他变相地对司马玦进行了袒护。”
月儿一怔,向三爷看过来,三爷道:“司马玦为了和保皇派撇清,说自己之所以容留桂伯多年,是被桂伯以其父生前误入歧途为由要挟,一旦当局调查其父背景,恐怕牵连子孙,所以始终委曲求全。而周桂龙对此没有否认。”
月儿心中有了判断,颓然道:“桂伯之所以乖乖就范,怕是为了掩护保皇派更大的角色。”
三爷默认,又说:“桂伯还供出了你祖父。”
月儿黯然,桂伯的这些交代,倒与奶娘能对的上,不过有一点可疑,奶娘和桂伯的供词都说保皇派为了拉拢祖父和父亲,才选了他们的身边人桂伯入伙,听上去是保皇派先拉拢了桂伯为他们办事,后以此为据,拉拢了她祖父,实际上此话在月儿这里是立不住脚的,因为她晓得桂伯对祖父有多么愚忠。桂伯根本不可能被别人收买,为别人办事!那么,祖父到底是如何加入保皇派的?
“当局接下来更要针对我父亲了对吗?”她忽然问。
祖父被供了出来,父亲的嫌疑便也更大了。但祖父已经疯得不知人事,当局找他毫无意义,找父亲才是正途。
不料三爷说:“不,你父亲彻底被解除了怀疑,不出意外的话,明天的早报就会公示消息了。”
月儿大为意外,不解地看向三爷。
“为什么?”
三爷说:“因为周桂龙还交代了于你父亲有利的信息。当年他装死离开林家,并不只是司马家需要他去辅佐幼主,而是他被人秘密举报了,在当局抓人前,你祖父得到消息,设计让他用假死的方法逃过一劫。而这个举报人就是你父亲,”
月儿一怔,想起奶娘交代她身世的时候,说到过父亲在发现女儿被换后恼羞成怒,举报保皇派……
三爷说:“当局认为桂伯所言非虚,因为他提到的证据和当局保留的举报证据吻合。”
三爷看出她一头雾水,说:“事实上,你父亲举报保皇派已经不止一次,早在很多年前,他举报过你祖父,那次举报导致保皇派被北洋政府围剿,几乎全军覆没。你刚才说四爷怀疑你父亲却一直不提一个字,那是因为他也查到了这桩往事,所以一直不能肯定。”
月儿如坠云雾,她道:“这些我怎么完全没有听说过?”
“事发时你还没有出生,更何况儿子举报父亲,不论事情过去多少年都是难以启齿的,尤其你们举家搬到上海后,知情人就更少了。”
那么父亲是清白的!可是…
她道:“既然有这桩旧事,为何当局还怀疑我父亲?”
三爷说这一点也正是他感到费解的地方。
当年林继儒被亲儿子举报后,向北洋政府招供了,因为认罪态度好而免除了牢狱之灾。
那是民国六年,保皇派在遭受重创后似乎已作鸟兽散,人们都以为这个组织退出了历史舞台,直到民国二十一年伪满成立后,才发现他们之中有一部分顽固派从未放弃,一直在暗处活动着。比起当年的北洋政府,此时的国民政府对保皇派更是无法容忍,将之定性为汉奸组织,试图围剿肃清。一时间,保皇派又开始风声鹤唳,过去与保皇派但凡有点瓜葛的人都或多或少受到牵连唯独林家全身而退,直到金隽年落网,林家才再次受到关注。
但金隽年并没有供出林讳道,可为何即便如此、即便多次查无所获,特派组仍然盯着林讳道不放。
而四爷也一样,始终猜忌,始终没有证据,始终怀疑。
“情况就是这样,月儿,岳父是冤枉的,你的心结可以放下了,这次出沪是来不及了,将来我一定派人将二老接出去……”
他松了一口气,月儿却若有所思。不过眼下逃跑才是重中之重,手心里攥着迷药小瓶,想着该如何支走三爷。
恰这时周先生让人来请三爷过去开会,三爷出去后,月儿借口说落水有点风寒,去下房嘱咐厨子熬一些姜汤。
下房是独立的小楼,仆佣听差居于其中,大厨刚好出去了,厨房只有一位洗菜的娘姨,天时地利人和,机不可失!月儿缓缓抬起手。
可……她猛然想起她当初设计奶娘的时候……太顺利了,顺利到让人感觉这里边仿佛有什么陷阱似的……
踟蹰数秒,她最终放弃投药,出去了。
然而,就像为了倒水而倾斜了杯子,最后不想倒水了,杯子却已经倾斜了,覆水难收。
她的感觉没错,她的所有动作,都落入了一双暗处的眼睛中。天不应时,地不遇利,人心难和,一切,都将走向无法挽回的最糟糕的境地。
客厅里,三少爷等人正在开会,他们刚才接到线人的电话,军警已经在全城通缉救国社,他们必须尽快转移。
未及探讨,电话又响了,周先生接起,这次是他们安插在启东码头的阿明打来的,他的语速极快,匆忙地说军警行动太过迅速,已经把启东那边的黑渡头封锁了!
形势严峻,众人一时沉默。
这时文强从外面进来,在三少爷耳边说了句什么,三少爷脸色顿时沉重,周先生不禁问文强:“三少奶奶有动作了?”
文强点头,并把月儿刚才的举动说了一下。
众人把目光看向三爷,事实上,从月儿突然出现在亚尔培路那幢洋房起,三爷和周先生就对她心存疑虑,所以从未松懈对她的观察。今天她的一系列举动都尽在文强掌握,基本可以确定她和他们不是同道中人。
周太太道:“三爷,恕我直言,林映月外柔内刚,她不会轻易跟咱们走的,万一登船时向军警求救,咱们就都完了。”
另一人说:“没错,此前军方不设防,我们尚且需要冒险带着她通关,而眼下的情形,军警到处封锁,我们即使将她绑起来藏进货物中夹带出去,也是不可能了,老黄在电话里说,今天军警连过路人的菜篮子都要翻出来查一遍。”
三爷脸色惨白,他可以当着全上海的人向自己心爱的女子示爱,但不能在这些生死与共的同志面前暴露自己的儿女情长,面前这些人都是被他游说加入救国社的,他们抛下父母或子女,即便冀先生让他们的一腔热血变成了一场笑话,他们也依然坚定着革命的信念,如果秘本的翻译者不是月儿,三爷会比他们更决绝,可眼下,作为领头人,他……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同样落在他身上的,还有他们的性命!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一只鸟盘旋、盘旋、转了几个圈,终于,落在了树枝上,他也终于吐出了那句话:“不要让她死得太痛苦。”
月儿在院子里散步,看到有人出出进进搬运东西,不禁有些疑心,上前询问,得知是行动要提前了,月儿一惊,没时间了!刚刚药也没投!她怎么逃?
刚想到这里,她看到文强远远过来了,面如平湖,但月儿却嗅出杀意。她猛然预感,事情似乎比逃不掉还要糟糕。
果然,文强说:“少奶奶,周太太请你去一趟后园。”
文强把本来那句“请跟我去一趟后园”改成了“周太太请你去一趟后园”。这对于一向粗线条的文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细腻之举了,为的是去往后园处决现场的两分钟路程上,三少奶奶不至于恐惧。
其实作为职业杀手,他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在临死前需要这些虚的东西,他没必要照顾她死前这两分钟的心理承受能力。但他毕竟和三少奶奶共事一年多,人情这种东西,还是会带来一点变化的。
然而很快他发现自己这种恻隐之举是多余的,三少奶奶绝顶聪明,就算他已如此委婉,三少奶奶也立刻了然,她平静地说:“我明白了,死之前,请让我跟三爷道个别吧。”
文强一顿。
三少奶奶说:“放心,我手无缚鸡之力,跑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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