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和罗副官各自的微妙心理,月儿全然不知。从病房出来后,她请罗副官去57号取相机前绕行一下极司菲尔路的红宝石西点店,罗副官照办了。
他们是一个钟头后赶到极司菲尔路的,但在距离红宝石西点店还差一个路口的地方堵车了,罗副官下车去问了问缘由,回来说雨天路滑,前面出了事故。
车辆无法通行,月儿请罗副官在这里等一会,她徒步过去,办完事马上返回来。
她擎着油纸伞抄细弄往红宝石西点店赶去,老远便看到店门紧闭,她顿觉不妙,快步上去拍门,然而久久无人应答,她拔腿向隔壁塔夫绸店去打听,塔夫绸店的洋人老板说:“不知道卞发生了什么事,昨天半夜我在二楼睡觉,被隔壁搬家的动静吵醒了,但当时已经半夜两点钟,就没有出去查看情况,今天早上去敲门就没人应了。卞和他的太太孩子一直没有出现。”
“他平时住在店里吗?”月儿问。
洋人老板点头,说就住在西点店的二楼。一楼商业,二楼住家。
月儿望向二楼,腥红的窗帘紧闭,带着不祥的气息。她的心越来越紧,担心卞老板一家人,她必须上二楼,看个究竟!
西点店的门从里面牢牢锁着,以她的力量,无法暴力破门而入;徒手攀爬上楼,她也做不到,虽然四爷曾对她进行过体能训练,可远没达到这种难度!
她绕着西点店观察了一圈,每扇窗子都推了推,无一例外,都从里面上着闩,外面无法打开。当然,是无法温和地打开,可月儿现在顾不得温和了,她从地上捡起一块青砖,后退两步,瞄准……
哗啦!
玻璃碎了!
引得隔壁的白狮子狗汪汪狂吠!
月儿心跳如雷!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搞破坏!
她四下打量一番,趁着无人,轻盈地攀上窗台,钻了进去。
上二楼走到卧房门口时,她的心开始颤抖了,胡桃木色的房门影沉沉地闭着,尸体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在脑中闪现,以至于令她鼓不起勇气打开面前这扇门。
深呼吸一下,她缓缓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一点一点,按下。
咔哒。
门开的那一刹那,她的心跳几乎停拍。
掐着手腕看进去,因拉着窗帘,里面仅有通过门口透入的光线,不甚明亮,却足以看清,这里干净整洁,空无一人!
她松了口气。
为了以防万一,将楼上楼下所有房间、雅间都检查了一番,确定无人之后,又翻窗而出。
虽然想象中的惨状并未出现,但她悬着的一颗心并没有放下,卞老板不在家里,并不能证明他没有遇害。
而一旦卞老板遇害,不仅因为这谜团又丧失了一条人命,而且,老绅士的线索也将彻底断掉,即使她能拍到老娘舅的照片,也将无人能够辨认。老娘舅是否是老绅士,也将永远成迷。
她心事重重地返回罗副官停车的地方,黯然无神地去57号取了照相机,回家时没有要罗副官送,自己叫了一辆洋车离开了,洋车下着油皮雨帘,月儿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流,目无焦距。她不能就此放弃寻找卞老板,他和他的家人究竟是生是死?就算不是为了调查,人命关天,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一路盯着帘外的雨丝失神,快到戎公馆那座灰色门楼时,她突然看到路边梧桐树后面站着一个人,那人把油纸伞打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个头面,看不清相貌,但可以看出他在机警地向戎公馆窥视,月儿无端觉得这人的竹根青色长袍有些熟悉,当对方的油纸伞被风雨吹的翻起一瞬时,她整个人立刻呆住了,连忙叫停黄包车。
匆匆付了钱,看看四下没有异状,朝那人疾步走去。
经过那人身边时,她目不斜视地继续朝梧桐树后面的竹林里去了,嘴上飞快说了句:“卞老板,里边说。”
卞老板这才发现是她,连忙紧随其后进了林子。
不用猜,卞老板必然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二人往里边走了走,见与外面隔离,才站下来说话。
他俩都很着急,不等月儿问出口,卞老板已经哭丧脸讲述起他此来的缘由,事情要从昨晚说起。
西点店打烊之后,卞老板正打算关门落锁,不料忽然屋里灯灭了,随即门被从外面推开,进来两个人。
这两人身手利落,不等卞老板反应过来,便反锁了门并将他控制了。
卞老板被勒着脖子,捂着口,自知是大难临头了!屋里黑布隆冬,他无法看清来人的面孔,也不知他们有何意图,心里想着楼上的老婆孩子,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想办法。对方说有几句话要跟他打问打问,威胁他必须如实回答,否则他会和西崽阿潘一样下场。
卞老板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和阿潘不同,年龄和阅历救了他一命,对方盘问澹台失踪前后的详情,他拼命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忙于生意全不关心身边琐事的小奸商。
“你们说那个澹台啊?没有失踪呀,巡捕都来调查过好几遍了,压根儿不是失踪!”
“林小姐?对对对,有这么个人,嗨,别提这位小姐了,我让她纠缠得好不耐烦,先是来盘问澹台当天跟谁接触过,我开门做生意,每天来来去去这么多客人,我怎么能记得住客人跟谁接触啊,后来又问澹台出事那天这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这更是无稽之谈,我每天忙着在柜台里边算账,头都顾不上抬一下,我连有谁来过都不晓得,更别说谁长得可疑不可疑!我告诉您三位爷吧,八成儿是那澹台为了躲她故意不辞而别的。”
“林小姐后来还问了什么?再就没什么了,多数都是车轱辘话,哦对了,阿潘死后,她来问过一件奇怪的事,说是阿潘死之前告诉她店里曾经来过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年人,还说这个老年人也是神秘消失的,嗬,我就奇了怪了,我做老板是忙,没看到过这么个人,但打扫卫生的老妈子也说没见过这么个人啊!浑不知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再不成就是阿潘存了什么歹心,为了接近漂亮小姐胡编一气。可她不相信,说阿潘告诉她我那储物室有嫌疑,让我带她去看储物室,不然她就报巡捕房,我懒得搭理她,借口店里忙,让老妈子带她去了……”
他昨晚之所以在那么危险的气氛下还能把话说得那么溜,完全是因为他是个做丈夫、做父亲的,一个人保护自己是一回事,保护自己的亲人又是另一回事,逼急了简直可以生出急智和急勇。老婆孩子就在二楼,他担心他们会和他一起被灭口。
月儿听完昨晚他的经历,深知他能脱险是因为对方从他的言语中发现老绅士的泄露者是阿潘,而他对于老绅士是否曾经光顾西点店毫无印象,故而那帮人没必要多杀一个不知情的人,毕竟每一桩凶杀案都要引起社会的关注,而且每一桩凶杀案都很有可能留下疏漏,增加暴露的风险。
月儿庆幸卞老板活着,她问:“那侬为什么今朝关店了呢?伊拉昨夜刚刚来过,侬今朝就关门大吉,万一伊拉今朝又返来,岂不疑心?”
卞老板叹气,说:“你姑娘果然聪明,比我强,我是今天早上才想到这一层的!”
原来,昨夜那帮人离开之后,卞老板后怕至极,总觉得自己要步阿潘的后尘,后面肯定要出事!他一刻也不敢在上海待了,于是连夜搬家,打算把老婆孩子先送到近郊的一位老姨姑家里借住几日,他自己则回来把两间店铺设法盘出去,从郊外返回城里已经中午十一点钟,这时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太莽撞了,关门的时机显然不对,他那两间店要想盘出去,至少需要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当中万一那帮人再来找他,或者无意间路过,发现他已关门大吉,岂不起疑?
他是个有家有口、肩上有担子的人,对于杀人放火的恶人,他不敢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于是连家门边也不敢去了,直接打听了戎公馆的所在,奔这里来了。
上次四爷驾临西点店,他起初不知其身份,但店里的客人认出了是四爷,听到他们议论,卞老板才恍然知道自己的寒店竟然来了大人物,于是也才恍然晓得林小姐是四爷的姨太太。他的遭遇皆因林小姐而起,他认为自己找林小姐寻求庇护也是入情入理的,于是就在这附近苦苦等待,希望等到林小姐从里边出来……
月儿认为他此举没错,她对他及他家人的安全确实应该负起责任,她也想将卞老板一家人立刻送出上海,可她需要卞老板辨认照片,暂时又不能让他离去。可凭自己,不让他走,又如何能保证他们一家人的安全?
单打独斗的她一直都是艰难的,但此时更体会到独自战斗的无力感。
半晌,她想到了一个安置地:四爷的八音竹园!
她之所以想到把卞老板安置在四爷的地盘,倒不是确定四爷不是敌人,而是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该赌就得赌,她想赌三爷,但三爷目前不在上海,她差遣不动他的属下,也不能随意把人安置到人多眼杂的戎公馆。其他有能力庇护卞老板的人,就只有四爷了。她赌四爷和老绅士的势力不是一派,只要满足这一点,就可以放心地把卞老板交给他来保护。
可是,求四爷帮忙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更何况自己今天已经去求助过一次了。
可是没办法,她硬着头皮又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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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在床上闭目养神,气得有点微喘,蓝白条相间的病号衣穿在身上仿佛一件囚服。中午月儿和罗副官离开后,他打电话吩咐号房里的廖生说今天不见客,任何人不见!
罗副官从57号返回后听说这道命令,晓得四爷是给三少奶奶气着了,他于是大气不敢出,带着几个兵上来把病房里的花束撤走,刚要出门,电话响了,接通后是廖生打来的,说三少奶奶又来了。虽然四爷下令今天不见人,但这三少奶奶算不算四爷不想见的人?万一不让进去,反而给四爷知道了怪罪呢?
罗副官明白廖生的顾虑,但他现在不敢跟四爷请示,只好故意在电话上说:“什么,三少奶奶又来了?”
床上的四爷听到这句话,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没良心的竟然又来了,赶紧长枪大炮给老子轰出去!
谁知出口却变成:“小罗,你下去接进来吧。”
他晓得月儿灵慧,定是回去后才意识到中午的不近人情,所以现在又冒雨返回来安抚,毕竟做了一年多的夫妻,月儿于他有没有情,他心里是晓得的。
罗副官带着三少奶奶进来了,一推门,病房竟然又变得精光闪亮了。四爷又换了衣裳。
是一身油光水滑、雪白潋滟的丝绸睡衣,和中午那身颜色相同但款式不同,大概他中午被气得太狠,自己也记不清穿的是哪件了吧。
但愿三少奶奶不要发现这件与那件款式上的不同,否则一个大男人,还是个位高权重的长官,仨钟头内换了两回睡衣,而且还无比丝滑……
罗副官腹诽的这一阵,四爷已经开口了。
“你就是这样心急,雨恁大,何须又跑一趟,我的伤不妨事的。”
“四爷,吾晓得三番打扰侬不对,但是实在是有件棘手的事体有求于四爷!”
不是月儿不疼四爷,只是他这般的明晃晃、亮晶晶,令她一时忘了他是个重伤之人。
四爷和罗副官又尬住,发现苗头不对。
罗副官晓得接下来又是一番大窘的场面,四爷跌面子的时候怎么能给他这个旁观者一而再地亲眼见证?他连忙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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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说罢,什么事。”四爷的下巴抬起来了,居高临下地道。
他那个表情,一言难尽。
月儿美人垂首,看着脚尖说他师兄有个远亲,借了高利贷,人家要把他妻儿都带走,把他剁了喂狗,求助澹台没找到,现在求助于她,她不能见死不救,想请四爷收留他们到八音园暂住一段时间。
她不指望四爷相信这番话,四爷当然也不信她这番话,但他什么都没问,拿起电话给隔壁罗副官吩咐下去,让罗副官妥善安置三少奶奶的师兄的那位远亲及其家小,并保证他们的安全。
月儿道谢之后,便要离开。
四爷叫住她,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月儿想了想,说:“相机我会尽快还的!”
四爷想说‘滚’,但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