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并没进屋,只在门口问候一声,四爷道声辛苦,也就无话。
奶娘离去后,月儿说:“第二,不,还是第一,撤掉便衣探子!戎长风,我不是在请求你答应,而是在告诫你!”
四爷看她脸颊潮红却极力镇定,心中疼惜,说:“好,我撤掉。”
林老爷最近官司缠身,月儿就算没有眼线盯着,也不会挑这个时候离开上海。再者盯她太紧,逆反心理愈重,不利于夫妻关系的修复。四爷如是想。
月儿继续:“第二……”
“不答应。”四爷笑着道,“除了第一条,其它都不答应,只要结局是离婚,不答应。”
月儿气急。
四爷安抚:“别生气,仔细气坏身子。月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月儿怒极反笑:“戎长官戎司令,你是个有妇之夫,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眼里还有新娘子吗?还有国法吗!民国元年三月十一日,《临时约法》第一百二十九条……
“别,别念律条,四爷都知道,可是四爷得对你负责。”
“我不用你负责!”
“别动怒,好好听四爷给你讲,你不懂政治,所以对国法的理解有失偏颇。国法规定一夫一妻制,但历史遗留问题是不予追究的,比如你家祖父,不也有两房夫人么?总不能新法一颁布,就休一个出去,那不人道!”
月儿被这歪理直接气晕,临时约法颁布时她还没有出生,怎么就变成他的历史遗留问题了!
“莫非没投胎前就和你……”气极差点出言不当。
四爷说:“别急,这是其他人的案例分析,马上讲到你和我的情况。国法和政治密不可分,需由我这种懂的人给你分析。”
月儿好气,被商人骗的时候听对方讲生意经,被官僚欺的时候听对方讲政治经,统统都是无耻之徒。
“你闭嘴!”月儿强硬,“我告诉你,妇女联合报的启事已将本人的决心表述清楚,你若再行纠缠,本人将上告南京政府,请政治法庭裁决此事,你若不怕影响官运,我自奉陪到底。”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四爷道。“你我的情况,不算历史遗留问题,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告和被告都可以主张自己的权利,结案之前,原告和被告都有可能是过错方……”
月儿切齿!“我是过错方?”
四爷说:“你不是,可我父亲那个人啊,军阀作风,没有道理可讲。”
月儿一惊:“这跟你父亲有什么关系!”
“月儿,不瞒你说,上次登报,我父亲发火了,要不是我执意阻拦,事情不可想象。”
月儿没想到他竟搬出老子来压她,愈发愤怒。
“不可想象是如何,莫非比掉脑袋还要不堪,我不怕,你们尽管来。”
“月儿,世上比掉脑袋还要不堪的事情多不胜数,你比如,这个事情闹上法庭,我父亲会不会恼羞成怒?之后会不会设法让情况向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而他那样口无遮拦,会不会跟律师说是你投怀送抱,甚至比这更……”
月儿一怔,“比这更什么?”突然她敏感地站了起来:“说我勾引你!?”
四爷叹道:“我那个父亲啊,激动起来顾脸不顾腚……”
一杯水冲他面门泼来,打断了他的下文。
空间登时安静的诡异。
大概十秒钟之后,四爷拍案而起,但发火的瞬间还是忍住了,生生降低声音——
“林映月!不想活了!”
四爷气坏了,月儿竟拿水泼他!
一杯水,满头满脸满身,待会怎么走出弄堂!院子里有林家的仆佣,院子外有57号的随从。来时官星下凡,去时……
·
四爷那个气啊,天知道他刚才真的不想拿父亲去唬月儿,包括上次她去送细软包袱和猫时,他也不想推出老爷子吓唬她。但月儿说上法庭,这事她干得出来,法庭四爷不怕,只是想替月儿省点力气,没人敢接这个案子,到时受气的还是她自己。
“戎长官,接下去我们法庭见。”月儿铁骨铮铮,“你现在可以请回了,寒舍鄙陋,还请长官以后贵人莫踏贱地,你我之间恩仇尽断,再无瓜葛!”
说罢她等着四爷发怒!豁出去了,怒吧!闹吧!不管体不体面,能结束就好!本来,他们的开始,也很不堪!
然而,四爷默了片刻,自己拿出手帕,擦掉水渍。
冷静了足有三分钟,四爷出声了,非常疲惫。
“月儿,你这样有主见,四爷是又喜又忧,喜的是你长大了,比一年前有胆识;忧的是你心结太重,这样下去恐怕和四爷越走越远。”
“戎长官,此时此刻,你认为花言巧语还有用吗?”
四爷语滞。过半晌他轻叹道:“我很庆幸,你不再像过去那样武断地认为我是个凡事不择手段的人,并且知道我对你情意深重,否则你不会如此强硬地和我断绝关系,因为你知道我不会用伤害你父亲的手段留住你。”
她嘴上口口声声地叫他长官,心里却把他当同床共枕过的‘那个人’。她是在和‘那个人’谈分手,所以完全不考虑对方会像过去那个戎长官一样用给她父亲治罪的方式来逼她就范。
这种变化,她竟不自知。
“月儿,去年你父亲被治罪,也并非四爷所为,此话我已说过不止一次,你只是不愿相信,但那个晚上的事你总是存疑的吧?”
月儿陡然慌乱,但她极力抑制,不让脸上显出乱象。对于那件事,那件事……
“月儿,那是一笔糊涂账,可它偏偏成为你我感情的病根……”
”四爷!”月儿忽然镇静了,她打断道:“你我的病根绝不止那一件,所以不用清洗,洗不白的!我意已决,绝无回转的可能!言尽于此,还望四爷好自为之,失陪!“
说罢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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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老爷从上房看望老太太出来,经过荷花池时,迎面看到四少爷从汽车上下来,头发、前襟都是湿的。
戎老爷是个风流惯了的鬼,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
他道:“市政厅那些人来家好几趟了,等着给你接风洗尘,看样子他们不用等了,已经有人给洗了。”
又道:“怪道我儿升官,涵养果然高,唾面自干。”
四爷沉着脸,进屋去了。
身后的小厮忍笑,戎老爷却也不走,望着荷花池笑眯眯,原来,他的小姨太太在那里看猫——四爷的大白猫正在跟一只小母猫打架,大白猫想占母猫便宜不得,反被小母猫咬得吱哇乱叫,扎煞尾巴失惊倒怪地逃回荷花楼。
戎敬裁哈哈大笑:“出息!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猫!”
这时三少爷的车子从后院驶出来,看见四爷的汽车和属下,知道四爷回来了,便叫司机停车,打算进去坐坐。
三少爷是中午回来的,午饭和祖母以及父亲共进过,因此不需再和父亲闲叙。
下车向门厅走去时,听到父亲的小姨太太闹着要让买汽车,父亲打哈哈说买买买。小姨太太听出是在敷衍,于是恼了,说人家谁谁谁追女人给买了‘珠园’还不算,又在跑马场旁边建‘珠宫’,你这个死老头子只会诓人!
父亲哈哈大笑,说:“什么猪宫猪圈,老三你听听,世上还有这种冤大头。”
三少爷很怕见父亲的粗俗之相,连忙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