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埏川料想温容希已经快到皋都外了，果然在日暮时分瞧见熊正毫带着人朝这边来了。
他原本还在摩挲着小纸条以作发泄，卓染写在纸条上的“安好，勿念”轻飘飘的，他看着却沉重不已，压在胸膛上半晌缓不过来气。不论如何，他都要再见卓染一面，将她狠狠打骂一顿，否则都出不了这口气。
卓染用的纸条是从信笺上裁下来的，正好剪下了一簇粉花，卓染的字藏在其间，反倒起了逗他开心的作用。卓染的聪明估计都用到这事儿上面了，厉埏川将小纸条搁在自己袖兜里，跟着江如蓝几人迎了上去。
温容希赶了几日路，这会儿看着疲累至极，但厉埏川没有想让他歇息的意思，到了这种时候谁都不值得同情怜惜。厉埏川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引着温容希到了帐篷内。
烛火昏暗，稍微离些距离直接就看不清对面坐的人的样子。厉埏川等着温容希将水喝完，才开口说：“颜述，我不与你绕弯。这次严承轩闯了这么大的祸，你事先知晓吗？”
温容希摇了摇头，说：“并没有。之前我确实给二少提过类似的建议，只是想要沟通各大世家以开拓严家商线，再不济，也是为了二少那一点小心思，可是我没想到……”
“你和严承轩相处时间不短，他有什么目的？”厉埏川看向温容希，说：“江山皇位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作用，可是当个这样的乱臣贼子未免太亏，你也应该知道他的性子，若是这回得不到他想要的，我们都没有活路。”
温容希面露难色，说：“惭愧。我虽然是先生带过来的人，但是二少要做什么我确实不清楚，否则我也不会专门从易东赶过来。”
熊正毫手里拿着几颗小石子，他知道厉埏川想用别的方法进皋都，但是他不这么想。强攻不是不行，这得看强攻进去的人是谁。这不是妄自尊大，他自认为禁军在厉埏川手下变得很厉害，比起那些干吃饭的守备军，他觉得禁军这些人就已经足够拿下皋都了。再者，城内也关了不少禁军，若有人可以里应外合，又何愁攻不下？
但是厉埏川肯定不愿意。这样冲动行事若是成了自然好说，万一反被牵制，禁军这些人就白白送了命进去。他也想过这事儿，也承认自己没有厉埏川那么身经百战，思虑周全，可形势紧迫，他没有更好的想法了，所以只能低着头没敢插话。
厉埏川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过多追问，只是否定了这个想法。温容希的话他现在也不敢全然相信，现在局势不稳，他需要再行斟酌。
柳玉霖皱着眉，望着那摇曳昏暗的烛光深深叹了口气，说：“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是你想得太少了。”江如蓝看着他，说：“这事情早晚都会有，不过是人不同罢了，多少年前是初连和李成如，这次只是换成严二少了。”
柳玉霖嗤笑：“你觉得这很正常？”
江如蓝摇了摇头：“我没说。”
厉埏川停下了对温容希的追问，这人怎么说都是严应贞的弟子，做事也是有自己的一套风格的，只是这种风格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层保护盾，厉埏川是看不透的。贸然戳破只会被控制住，怎么样都不会真的暴露人前，这是很危险的。
他从易东那事开始就已经不是很信任温容希了。卓染说得没有错，温容希很奇怪，他明明可以用自己的才能去做更多事情，却偏偏和严承轩扯上了关系。严承轩就是披着羊皮的狼，他表面看起来温顺，实际上心狠手辣。当初对康盛安，他完全可以放过这个孩子，从其他方面来说，康盛安算上他的弟弟，即便不是一个母亲，至少有血缘关系，但他并没有手下留情，卓染是忘不了那一幕的，对严承轩的敬畏和恐惧也止步于此。温容希亲眼看见过这些事情，人前人后他与严承轩相处时间最长，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不相信温容希真正能出淤泥而不染。
毕竟人性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被诱惑改变的。
可瞧着温容希，他面色确实显示不出来任何乖张狠戾。厉埏川觉得他和卓染很像，但也只是像在那一件事情上。
卓染虽然骨子里有着些疯狂，但好在心地善良，懂得人情世故里她应该如何做。这样的功劳属于厉埏川，韩从忠和周聿毕竟是师长，言传身教是做到了，可是他们没有弄懂卓染的心。
温容希自然看出来厉埏川的怀疑，但他没有说什么，这种怀疑是无可厚非的，他不想说什么话来为自己辩白，因为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严承轩。
这些事情他在书信中只字未提。
他微微皱着眉，厉埏川在心底长叹了一声，这又该怎么做，反正这怀疑已经起了，也不需要过多的解释。
“暂时先休息一晚吧。”厉埏川站了起来，弯着腰身往帐外走，说：“耗下去也是浪费精力。熊正毫你与我来一下，有事与你说。”
温容希挤在了江如蓝和柳玉霖的帐篷里，三人没再聊下去，熄了蜡烛直接就睡了。
外面稍稍起了风，看起来就要下雨。熊正毫仔细瞧了瞧所行之处的帐篷情况，觉得很稳便没有说什么。厉埏川抬头望了望夜色，轻声说：“不会下雨的。”
“噢……”熊正毫应道。
厉埏川停在了一颗树前，皋都的秋来得很早，洛城那边还没枯谢完，这里就只剩下这些飘零的叶子，褐色枝干稍微能挡些风。
“天无若和付思思还在皋都内，他们一定也想着法子冲出来，如果能和他们取得联系，那么你所说的强攻自然可以实行。”厉埏川看向熊正毫，说：“你的想法不错，只是时机不好。”
熊正毫重重点头，说：“总督说的是。”
厉埏川笑了笑，说：“你比常胤郁好说话，若此时他站在这里，只怕会抢了我的刀代我执行命令了。”
“不会的。”熊正毫说：“总督可是冠军侯，咱们禁军跟着总督总有一天能够扬眉吐气，再说了，咱们就是不比那些守备军差，这回他们要不是害怕咱们，做什么要六大城的人来帮忙呢？”
厉埏川偏眸瞧着他：“这话跟常胤郁学的吧。”
“这都是真心话！”熊正毫睁大了眼睛，厉埏川能瞧见里头的光芒，不禁垂首笑了笑。
熊正毫挠了挠头，说：“可是总督，我们还要不要等叶姬将军啊，现在温公子已经来了，我们可以赌上一赌的。”
厉埏川闻言止了笑，他回首面对着熊正毫，说：“我原本不想等，但是现在……”
“总督在担心温容希和严承轩早就串……通好了？”熊正毫抬高了声音，话说一半才意识到不对劲，急忙降下语调。
厉埏川没有责怪他，他的沉默告诉了熊正毫他的答案。熊正毫没有再说什么，厉埏川抿着唇，说：“也罢，不想这些了，不出意外付思思会让罗凌在城墙上转悠，多留心一些，总是会有机会的。”
熊正毫颔首，随即转过身要走。
“且慢。”厉埏川叫住他，说：“我们对颜述只是怀疑，不要在任何事情上怠慢他，明白吗？”
熊正毫点了点头。
***
行军至碧溪旁，叶姬突然命令队伍停下来。
与几年前并无不同。叶姬将长发高高束起，身披盔甲，腰间别着弯刀，整个人看着更加爽朗强大，眉目间尽是凛然。
“将军，怎么了？”宛泽到了叶姬身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这才出声问。
宛泽也是女子，叶姬的副将。
叶姬蹙眉，说：“这里是碧溪，离皋都还有半日的路程，不过我瞧着怎么这么奇怪。”
“属下带人去看看。”宛泽抬起缰绳就要走，叶姬伸臂挡住了她，轻声说：“不必。天已经黑了，再停在这里才是不安全，放慢速度继续走！”
“是。”宛泽颔首。
耳旁风声过，撩起残叶沙沙作响，不奇怪也不正常。她屏息凝神片刻，猛然睁大了眼睛。
叶姬还没来得及思考，行动就先快一步，她偏头看向身后，厉声喝道：“快走！”
一行人策马朝前跑，后面就跟着人追，叶姬就知道碧溪这里也不安全，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在这里埋伏。再往前跑一跑，估计真的能很快到皋都，这么说来还是得谢谢这群人。
“宛泽！”叶姬叫了一声，说：“带着人往前一直走！不用等我！”
话落便掉转了方向，单身独骑往队伍后面去了。宛泽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只能听从命令，加快速度往前跑。
叶姬抽出了腰间挎着的弯刀。从前她喜欢叶韦的鬼头刀，觉得英武霸气，但是最后突然喜欢上了弯刀。她擅长围攻，马上对战时弯刀总能发挥最大的优势，所行之处必定见血。每回得胜回营，弯刀被血色浸染，在烈日下妖艳至极，故而她的弯刀取名仰月。
她握紧了刀柄，追进了队伍后面，和追上来的那些人迎面对上了阵。仰月饮血，叶姬就算在暗夜里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些暴露在外的弱点，但是并不能真的下杀手，总得知道这些人是不是皋都里那位派过来的。
叶姬此举只是挑衅，她没有伤很多人，反而过了瘾之后便继续追上队伍走，看着后面的人追上来才稍稍放了心。原本半日才能到的路程非是逼得在晨光熹微时已经到了，说是跑的狼狈，但是这种形容最好是用来形容后面那些人的。
叶姬唇角微抬，抬起缰绳轻嗤：“废物！”
宛泽微微颔首，说：“将军，前面树林里有人搭了帐篷休息，方才才换了一轮岗。”
叶姬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笑意未减，说：“我明白了。也罢，既然都被送到这个地方了，那就会一会。”
“那那些人？”宛泽朝后面看了看。
叶姬夹紧马腹，说：“由得他们喘气去。”
厉埏川晨起刚将肩上的药换了，就听到错综的马蹄声朝这边来，他刚穿好衣裳要出去看，熊正毫就立刻冲了进来，急声说：“总督，是叶姬将军！”
厉埏川笑了笑，起身走出了帐篷。叶姬刚勒马停下，就瞅见厉埏川走了出来，她绷不住笑，朝厉埏川喊道：“日子过得不错，这会儿才起来。”
“将军快下来歇歇吧。”厉埏川抬眸，看着叶姬身后的人都是气喘吁吁的样子，他微微皱眉，说：“叶姬将军这么着急？这是连夜都在赶路吧。”
叶姬笑着跨了下来，熊正毫帮着牵住了马，又和宛泽帮着招呼着叶姬带过来的人，江如蓝和柳玉霖没敢和叶姬说话，只得去给熊正毫帮忙，忙完了才站在远处，听着叶姬和厉埏川说话。
“我们到了碧溪那边便一直有人在追。”叶姬说：“虽然说是追，但是目的就是引我到你这里，总不能让人家辛苦白费，我就只能顺着他们的意一直往前跑，愣是三五步当成一步走，可要跑累死了！”
厉埏川笑了笑，说：“你与那些人交过手了？”
“不交手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叶姬靠在树干上，说：“他们任务完成了可以功成身退，反倒省的我出手解决了。”
厉埏川点了点头，说：“是六大城的人吗？”
“我又没和六大城的人打过，我怎么知道？”叶姬长长叹了口气，厉埏川将水囊递给她，叶姬赶忙拧开喝了一口。
“反正他们就是想我来找你。”叶姬将水囊抛给厉埏川，说：“我做到了，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我？”厉埏川不禁笑出了声，说：“你觉得我能有什么意思？我若是有法子，早就在你来之前冲进去了，还用得着在这里等你？”
叶姬用很微妙的表情看着他：“哟……这几年不见你都会这样说话了？看来皋都的风水不错，还能把人养成这样。”
“那叫水土不服。”厉埏川说。
叶姬伸长了手臂，突然很严肃地说：“陛下被困在宫里面了，你回来是想救他还是单纯地想把禁军带走？”
“怎么突然这样问？”
叶姬偏头看向眼前的景色，说：“你的情况我也知晓。反正直冲进去肯定不会讨到什么便宜，你又何必如此冒险？这样冒险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救陛下吗？但是你们的兄弟情很早之前就出隔阂了，是在他封你做冠军侯，还是开始打压你，亦或是让你做了禁军总督？”
厉埏川没有说话。
“你也不必瞒我。”叶姬回首看着几个听墙角的人，把人盯跑了才说：“你很犹豫的，北骊现在的情况也很紧张，西启和均安那里更是，所以你得想好，到底要怎么样做？”
厉埏川沉声说：“虽然你来了，但是我还是没有把握能够将陛下救出来。”
但是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初世羽死。从始至终，他都是感激初世羽的，除了对待北骊和卓染，这原本不是什么难事，可到了该做选择的时候，这就是没有办法。
叶姬看着厉埏川，说：“要不你先别想这事情了。你有没有边境的情况？”
厉埏川抬眸，说：“均安很久没与我通过信了，我也不知道他的情况。皋都里书信难通，你与均安呢？他有没有说过军饷的事情？”
叶姬摇了摇头，说：“父亲与我先后传过很多消息过去，只是一直都没有回信，我只是觉得应该是战事吃紧才会这样的。至于什么军饷问题，自然就没有什么消息了。”
厉埏川垂首，叶姬微微皱眉，说：“听说你是从易东回来的，你是听说了什么事吗？”
厉埏川说：“这……这事说来话长。你在西启可能也不知道皋都的情况，先前往边境和北骊运送了粮饷，可是出了些问题，这些粮饷半途都被人转成了银两，现在根本就不知道边境和北骊到底有没有收到那些粮饷？”
“皋都当时没有派人去监督吗？”
厉埏川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之前皋都和庐州也有些事情没有及时处理，我去易东的时候也去庐州看了看，就是在那里才得到的消息。只是根本没有查出来什么，线索就断掉了，皋都是不知情的，估计现在也都还不知道。”
叶姬沉声说：“若是真的出了事，北骊和边境为何会没有一点消息？”
“因此我怀疑这消息是假的，可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厉埏川看着叶姬，说：“消息被彻底截断了……”
他回皋都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初世羽和禁军，若是他单枪匹马回北骊，也不可能神通广大到救下所有人，他必须带着禁军一起回去，他需要兵。
但是所谓情义摆在那里，他不可能不救。
“李成如逃出去，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厉埏川说：“他和严承轩有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也不清楚，我们所有人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