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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初阳旭日张宗子旅途见闻(评论6w(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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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朝阳挤出阴霾, 自海平面跃然而起,将乌云镶上发亮的金边,东海苍青『色』的海面也被那五彩朝霞映照得瑰丽多姿, 张宗子拢拢棉袄立领,站在船舷上看得出神, 只觉得生平所见所有景象, 论阔朗未有过于此着,心中文思涌,当即连饭也不想去打, 到船舱之中,发出买活军发给他的炭笔和小本子,立刻便草写起:“十二月初七记东海辣椒号上观日出随想, 十二月初,余住武林读书——”

刚想叙述买活军报纸一事, 忽然想起自己的笔记随时都会被父亲取阅, 便不敢写去钱江港的龙去脉, 只一笔带过, “冬雪初晴, 往钱江观海『潮』……”

将自己机缘遇合, 上船南行的缘故略做交代, 便洋洋洒洒叙说船上所见美景,“余初识海趣,竟日久观, 夜中云气断绝, 星盛斗……”

将夜里观星,受寒致病,得买活军治疗, 逐渐好转,以及徐子先一家、李我存父子在华亭被掳掠上船,不得不阖家从贼的细节仔细复述出,自己何向徐子先讨教学问等等事由说明,再说起今日观日出的感想,张宗子将文欣赏一番,誊抄到小笺上,誊抄时还是毅然删掉徐子先上船的始末,连自己的猜测暗示都一并删除,只改为一句简单的‘徐翁亦因小过被掳上船,与余同舟’而。

张宗子自己再读几遍,不免十分得意,暗夸自己用语精到雅洁,而且为人仔细厚道,几句曲笔,就避免将的是非,在心中夸奖自己几句,这逐渐肚饿起,忙从炉子上倒一杯热水喝,听到外头有人敲锣,知道时辰到,早饭收摊,只好空着肚子到徐子先的船舱中上课。

“先生!”他刚行一礼,肚子便咕噜咕噜叫起,张宗子面红道,“先生勿怪,早起观日,写篇小记,便耽误时辰,没有吃早饭。”

他自幼文采过人,爱好诗书,因此不论在外祖还是自家,都饱受长辈喜爱宠纵,便连同船的李人父子都很喜欢他,唯独徐人虽然是进士出,对文学似乎爱好不强,闻言也不索要文稿,只是微微一笑,用土话吩咐儿子道,“肚子叫得比鹧鸪响,拿两橘红糕给他吃。”

张宗子疑心徐家人和他一样,是有意去往云县,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除买活军对徐家人较为礼遇,特意腾出一艘船给他乘坐之外,徐家人的行囊也在是太完备,半点不像是临时被掳掠上的。反而像是早知道要登舟远行一般,连各种点心都带得齐全,什么橘红糕、定胜糕,咸的还有包的咸蛋黄粽子、梅干菜饼,张宗子这样的富贵子弟,一吃就知道是家中专细做的上点,也就是说徐家人至少提前半月就知道自己要被掠走,连路菜都准备好。

在他看,李我存父子反而是比较突然知道自己要被掳掠的现,有一点便是连衣服都没有备齐,还是买活军给他找两棉袄,这有衣服穿,而徐家人至少还能保存敏朝官员的面,可以穿着道袍给他讲算学——教授对象自然是张宗子,以及徐人的子孙,更荒唐的是连买活军的船丁有空都会听课,让张宗子彻底知道什么叫有教无类,或者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些买活军的船丁有许多的理科功课都比张宗子要好,文科固然是不能和他比较,人家也对遣词造句、『吟』诗作曲一点都没有兴趣。

冒着生命危险——不管买活军会不会怎么样他,反正在张宗子看,自己的行为相当的冒险,而且非常的炫酷(他从《斗破乾坤》中学这词,从不在笔用,心里有时忍不住这样形容自己)——总之,冒着生命危险,混上这艘船之后,张宗子过的是这辈子从没有经历的日子。买活军有几船丁对他说,他运气不错,这一次船舱不是太紧张,所以他还算是得一间小小的船舱,一床厚的被褥。

而且因为船只频繁靠港的关系,淡水和吃食、煤炭都是不缺的,所以张宗子晚上睡觉也不觉得太冷,也有厚衣服穿,好被子盖,饭也能吃饱,三不五时还有小炒鱼鲜加餐。按照买活军兵丁的说法,多数乘船去云县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就算拿钱买都没有。在张宗子这里,他需要自己打点穿衣,自己去餐厅打饭,自己学着生煤炉子,自己倒马桶——这经是从没吃过的苦,若不是他聪明,恐怕炉子都升不起呢!

不过,他虽娇贵,却也好学敏捷,既然是自己要被绑票的,上船便很有肉票的自觉,做什么都很积极,还试图上缴随的碎银、玉佩,被买活军拒绝。之后很快因为观星而染病,病好之后,徐子先、李我存两位算学巨擎便上船,张宗子之后的生活便很规律,白天上课,晚上和徐家年岁相当的子孙玩耍,他这样的顽主,打发时间的娱乐太多,便是条件所限,空也能唱几句昆曲——不过徐家规矩严格,不许子孙沾染戏曲,张宗子便投其所好,和他做速算二十四点(并且老输)。

海上行船很慢,从华亭到云县,要半月,这趟旅程虽然漫长,却并不单调。让张宗子感到幸福的第一点,便是他自学教材,尤其是理科教材中遇到的种种疑难,有很好的老师为他解释,尤其是算学方面,徐人和李人显然经完全吃透张宗子之前接触的算学教材,用几天时间便将张宗子所学的初中数学(一)查缺补漏,并且给他最薄弱的几何部分打很好的基础。任何张宗子觉得叙述得让人难以想象的文字,由他画图讲解,顷刻间便让他恍然悟,将这些知识刻在心底。

由于徐家是阖家都被掳的关系,进度比张宗子还浅的小儿也有不少,甚至连女儿、媳『妇』都要跟着学习算学,船舱里十分热闹——好在还有一点,由于徐家信仰移鼠的关系,子弟均是一夫一妻,是以女眷并不是太多,若不然,叫外人倒是有些局促。此时众人尚且还不受什么影响,专心听二老轮流讲课,随后便开始埋头做起买活军事先备好的试卷。

在他做题的时候,徐、李二老也不曾闲着,两人共读的都是后头的教材,有时还移步去隔壁船舱,进行‘物理验’——买活军对他的确是很礼遇的,居然还备一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物理教具,让二老可以现场演示日食、月食的原理,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外间难得一见的读物,比《十万为什么.一》之类,还有《赤脚医生手册.一》,虽然不太懂,张宗子只要捧起一本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他可以明确地感知到,自己从前读书时的想法没错,买活军的书籍背后定然隐藏一全新的、完整的道统,其庞然繁杂之处,全不亚于圣贤儒学,一切都截然不同,静待着他的发觉。

一能用在在的天模型解释日食、月食原理,以及地平线、海平线原理的道统,和用‘天人感应’、‘天人一’,每逢月食便攻讦后宫、皇后的道统,哪对少年张宗子更有吸引力?由于张宗子自诩自己很聪明,答案是无疑的。病愈后不过是几天的光景,他越发有‘尽弃从前所学’的倾向,狂热地学习着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知识。

还有些话题是他现在无法参与的,张宗子听的时候也很认真,比徐先生和李先生便曾围着用木头雕刻的天模型,谈论着该何验算黄道角,讨论着这些年的异常天候,是否和黄道角的变化有关,这里有许多东西都是张宗子不懂的,他非常的感兴趣。

先生谈论得更多的还有历法的问题——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的统历,也就是黄历,是很不准确的,基本不能用指导农业生产,很多地方都在用传教士带的西洋历,买活军这里还用的是黄历,他根本不按黄历安排生产。连张宗子都知道,朝廷久有重修历法的念头,只是朝野间也有些反对的声音,认为这是背弃‘祖宗家法’,而一向很主张修历的徐先生,之所以辞官归隐,除朝廷政治黯淡,阉党逐渐兴起之外,多少也有修历遇挫的原因。

在买活军这里,修历法似乎跟祖宗家法完全没有关系,就同日食月食也不能和政治挂钩一样,买活军所竭力推行的恰恰是一种‘就事论事’的风气,这种简洁明快的气质,正是少年张宗子极为欣赏的——虽然买活军也有神神叨叨的谢六姐,而且他拿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仙器也很多,他反而是在规避任何神秘的氛围,在买活军的报纸上,仿佛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谈的话题,天文可以谈,地理可以谈,气候可以谈,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和‘天人感应’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曲解、隐『射』,咬文嚼字地追究发言人的心态……至少现在,买活军是不讲这些的,他要修历法就是因为现在的历法不好用而。

从两位先生的言谈看,他对自己被掳掠的原因是清楚的——买活军要修历法,而张宗子也能想到先生的不得,既然被买活军盯上,那么除就范之外,还能怎么办呢?京城是不能去的,那是阉党的地盘,内陆也不太平,若要抵抗买活军则不免连累乡里,因此只能暂且屈从贼——虽然张宗子在买活军的船上待得很愉快,他总觉得两位先生年纪都很,思想便不易发生改变,总是那些一味忠君的老古板。

张宗子自己忠君不忠呢?他偶尔也想这问题,答案令人不安的清晰——他不忠君,甚至还觉得倘若买活军能一直这样去的话,那么便生活在买活军的领地里也蛮不错的,虽然买活军并不会因为张宗子的文采便对他另眼相待,他显然更有干,而且也不在乎张宗子自己去追逐文学,只要他追逐文学的时候能服从管理就行。

研究农学可以丰产,粮价,便有更多的百姓能够吃饱,研究工学可以造梳棉机——各式各样的机器让棉布也便宜,那么衣服就跟着便宜,百姓就能够穿暖。尽管张宗子并不具备这些能,他也很愿意看到更多的百姓能过上更面的日子,至于他自己,在这些百姓中是否依旧格外富裕,他也不是特别的在乎。

他也知道,买活军占据天之后,他家或许不会像是从前那么有钱,不过张宗子概是一出生就很有钱,所以他看待钱财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态度——他觉得钱多钱少虽然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钱能买什么,倘若在买活军的治,钱能买各种知识,买快活的、自由的生活,买更先进的医学,那么他家的钱虽然表面看少一些,际上是变多。

自然,这念头果和他父亲说起,那是一定会让父亲人惊失『色』的,因此张宗子只是深藏着这样的念头,快乐地享受着逐渐靠近终点的航程。——他觉得自己是没有事情的,家里也不用出太多赎金,因为张家私和买活军做过好几次生意,合作得都很愉快,他听说买活军有政审分,像他这样主投奔的人(文学能也算人吧),政审分应该很高,说不定他还能找到一很好的职务呢!

就连徐、李二先生,他好像在船上过得也很愉快,彼此间公然地谈论着天文——这是在华亭无论何也不能谈的话题,只要被人捕捉到只言片语,向阉党告密,转眼间便是‘妄议天文’的抄家罪。像是徐先生这样深有威望的士绅领袖,也不敢在野后触碰这样的罪名。他只能在深夜悄然观星,甚至连记录星象都要用暗语。

张宗子现在是不太敢观星的,他很怕着凉,不过约靠近云县,天气就越缓和,即便也还是冷,能够感到风的柔和,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好,没有云,也没有月亮,张宗子还是禁受不住诱『惑』,跑到甲板上看星星,恰好遇到徐人在用‘望远镜’——买活军这里的千里镜要比外头更精致得多,虽然小巧,胜过一切洋货,看人在是过于清楚,他见到突然明白徐人也能用它看星星。

“宗子,还不睡呀?”徐人对张宗子概还是有些喜欢的,他用戏谑的语气问。

张宗子老说,“想到马上就要到云县,小子心里很激,睡不着。”

徐人概是笑,他举起望远镜去看天际,随后在一张白纸上开始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问,“为何呢?”

张宗子说,“小子也不知道,只觉得……云县那里,仿佛是一处全新的天地。在那里,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没有限制,就连小子这样无用的人,到那里……或许也会变新的一种人。”

他的说法,哪怕是朋友也未必能够理解,父亲、伯父就更不用说,徐人并没有取笑他,张宗子便觉得自己和徐先生在心灵上似乎更靠近一些,在夜『色』中,他胆地问道,“先生……是为什么愿意到云县去看看呢?”

这是危险的问题,倘若徐先生答,便证明他并非被掳掠而,而是‘金蝉脱壳’,计前,便等于是落把柄在张宗子这里。徐先生好像也并不在意,他很自然地答起。

“啊,也是因为,云县那处,是全新的所在吧。”

徐先生温和地说,“像宗子你这样日初升的年轻人,想要知道它会让你发生什么变化,像我这样暮气沉沉的老人,也想在最后的几年内,处其中,看看……这新东西,最终会变什么模样啊。”

张宗子毕竟还很年轻,他并不觉得这答案有什么触他的地方,其刚刚问完,他便开始觊觎徐先生手里的千里镜,很想试试看用它看星星,徐先生倒也给他看,顺便教他何辨认星座,确定角度,绘制星图,为他讲解星空的变迁,说到古今星图的异同——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旭日初升的时候,张宗子在曦『色』中见到前方密密麻麻的黑点,尽管他时常乘船,也看过太多赛龙舟的热闹场面,眼前这片帆海,依旧是他生平所见过最壮观的港,上百艘船密密麻麻地挤在前方的水域里,码头几乎只是前方的一点小黑影,被船海淹没其中。

张宗子惊得叫起。“这就是云县码头吗!”

他的声音在冰冷而腥气的空气中传『荡』着,惊起一船的乘客,不值夜的水手伸着懒腰走上甲板,“这么快就到啊——船怎么还是这么多!”

天真的张宗子兀自还兴奋不,并不知道这种堵船现象,对急于上岸的他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完全沉醉在这壮观的景象中,更为这幅画面中蕴含的生机而激得只能张着嘴无声的尖叫、笑,倘若他的教育允许,张宗子会上蹿跳宣泄心中的激。不过即便是此时,他也很嘈杂。

“没见过码头吗?”就在他边不远,邻船的舱也打开,一穿着厚棉袄的貌寝女娘钻出,毫不客气地用北方官话呵斥道,“天还没亮呢!也让远行客多休息!”

随着她的说话,舱内接连不断地涌出穿着破袄子的高女娘,好奇地打量着张宗子,其中不乏年幼女童,张宗子反而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讷讷地赔着不是,逃到徐先生后去。那貌寝的女娘哼一声,不再搭理张宗子,而是转神气而熟练地指挥起女娘,“先去吃饭,随后有舢舨接我靠岸,收拾好行囊……”

“这是——”徐先生也有些好奇。

路过的买活军小头目伸头看一眼,“东江岛的女娘——第二批到港,那是第一批的,特意接她。”

他吼一声,“喂,『毛』荷花!”

那貌寝女娘头看到是他,忙笑着招呼,“向上哥!”

两人隔远聊几句,『毛』荷花去吃早饭,谢向上介绍道,“这是东江岛『毛』帅的义女——东江那里,辽民缺衣少食,很难活去,我买活军便收容她做工。”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徐先生和张宗子都听得很容,张宗子从未想过北方的百姓是何度日的,直到他见到『毛』荷花一船人,忽然间,饱受战火蹂.躏的辽东似乎和他建筑联系——『毛』荷花和这些女娘,她说的是他能听懂的话,仿佛便他关心的人,而张宗子忽然发觉,便在千里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和他说着一样话语的同族,正生活在困苦之中,只能远渡海,寻找一线生机。

“啊,舢舨。”谢向上却似乎是习惯这种感慨,只是介绍一句便焦虑起,“你也看到,这里要上岸的船太多,要么是在船上等,要么是坐舢舨摆渡过去,舢舨也有限——喂,这里!我这有数学专家!”

几艘舢舨正依序往这里划,一路上颇多船只招呼,数学专家这四字似乎拥有别样的吸引力,舢舨向辣椒号慢慢地摇过,有靠岸的意思。刚去吃饭的『毛』荷花咚咚地跑到甲板上,“哥!我这里有许多孩子呢!”

孩子不管在什么时候,似乎都是应该受到照顾的,徐先生受到提醒,便向谢向上摇手,似乎是示意自己可以等待,而舢舨也摇摆犹豫起。就在这时,有人异军突起——左前方一艘船上,一汉嗓音浑厚地用不那么标准的川蜀音官话喊道,“老子,都喊,那我也喊——艄公哥哥,我这里有老船工,能不能先上岸喂?”

是老家蜀地人!张宗子一惊喜起,转头看去,『毛』荷花叉腰怒视,郝六哥浑然不惧,三艘船上,数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最终是何收场,到底是谁先坐上这条小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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