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看过报纸才来的吧？”
这肤『色』黧黑、身材高挑, 留着齐肩短发，高高在脑后扎成发辫，穿了一身齐整的棉袄, 瞧着英姿飒爽，从舢舨里跳到滩涂上林立的碎石堆上, 找了个最高的石头立着, 朗声，“也都知咱们买活军这次来，之后还有许多商船跟随, 商人为数实在不——若是各自来做生意，岂不是集市一般了？一来动静大，二来从谈价到交易, 要耗费许多时日，有违我们的初衷。”
“因出以前, 众人合议, 由买活军进行担保调停, 各自汇报了所贩货物, 们这里, 事先也从掌柜们里给海宁港送了信, 大家卖什么、买什么, 心里都是有数的。我现在再报一遍，买活军在武林府准备出售的货物，并带上底价, 们便各自扑买, 买到了，我这里摇旗送货，没有买到, 便等稍后我们来挑选们的买货，如何？”
她声音脆响，姿态大方，是张宗子这辈子前所未见的娘。最难得各商户待她也没有丝毫异『色』，显然习惯了是娘出面交接，闻言都，“明白了，请于姑娘报货单。”
于姑娘便从怀中扯出一本大簿子——她的衣服鼓鼓囊囊的，了一本簿子身形也没什么变化，在海边寒风之中，显得十分保暖，令人不禁艳羡。
“雪花盐两千斤，底价八一斤，十斤起卖，雪花糖三千斤，底价十一斤，一样是十斤起卖。棉袄中码五百套，底价二两，『毛』衣裤中码五百套，底价五百，秋衣裤中码五百套，底价二百五十，都是十套起。”于姑娘语速颇快，连珠炮似的往报价，商人们怀里都抱着算盘，在里滴答滴答的波动，还藏着不让人看了去。张宗子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做生意的。
似张宗子这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爷，别说整买生意，便连零卖也是见，他去自家铺子里，也从来都不关心买卖上的事。好在他身边带的老家人是通晓俗事的，时便低声对他们，“然青贼做事与众不同，从前做买卖谈大宗交易，都是拉手生意，一切全在袖子下谈价，倒不似这般，底价公然报出——且还这样低！这样给，商家利很厚呢。”
张宗子自然是早用上『毛』衣，也穿上了秋衣裤，只是不知价格而，时听了零售价，不免倒抽一口冷气，，“这个价，买活军还有赚头吗？也厚了！”
其实他家或许也有管事在，只是张宗子做贼心虚，不敢相认罢了，几人缩在角落里，竭力装着也是来做生意的，其余人也不留意他们，只是紧张听于姑娘报货单——这货单到了后头还有些很零散的东西，多是福建的特产，如笋干、香菇干，其实之江也有，不过买活军给的价格更便宜而，这一看便是有些方商人自己出本钱来贩卖的。
货单报完，便是紧张的扑买环节了，买活军从舢舨上取出炭笔、本子，逐一发放，先扑买盐，各家都写了自己的价格数量，于姑娘一边看一边打算盘——滩涂上正有胆量来进货的大批发商不过是二十多家，其实很好统计，看完了当即宣布，某人扑买得多，无有丝毫错漏。又让中标的商户前来按手印，登记名姓，随后将单子一分两半，作为‘售后’的凭证。“若是货出了问题，可以凭来找我们——不过盐是我们买活军自卖的，应当不出事，其余货物若出事了，下回可以来找，我们包管的。”
话是这么说，但买活军怎么说也是官府，众人哪敢随意找麻烦？于姑娘说完之后，又从怀里掏出个黑漆漆的东西来，按了一下，凑在嘴边说，“盐全卖完了，装舱，说完了。”
黑匣子滋滋啦啦之中，也传出了粗犷人声，“收到，说完了。”
这就是买活军的传音法螺！众人甚至有吓得跌倒在的，也有些见识过的掌柜双手合十，喃喃念诵谢六姐的尊号。张宗子一行人却无不兴奋莫名，又不敢出声，彼紧紧攥着手，互相死捏着宣泄心中的情绪，只觉得今日实在是见识到了前所未有的面，各人的掌心都是沃热湿滑，全是手汗，彼竟也不嫌弃，非得如互相支持着才好。
远方的船队，然有了动静，便见到上头有蚂蚁一般的人头开始活动，而这里还在不断宣布扑买结。这一套流程下来，极其快捷，没有丝毫滞涩，倒是各家掌柜有些迟钝，尤其是些经中了一些的掌柜，他要算自己手里还有多余钱调动，这里写得慢了些，里就快截止了，倒是狼狈得大冷的天都滴下汗来。
但无论如何，买活军带来的东西便没有卖不掉的，因为起拍价实在很低，虽然不知加到多价格，但看掌柜们的表情，中标价应当也不算很贵——总还是有得赚的，哪怕是些干货也都扑买卖掉了，干货中最好卖的是海带干，一斤起拍价就是五百，而且各家都飞快写数字，也可以看出海带的畅销。
拍完了买活军带来的东西，接下来便是各家带来的货了，这就更加简单了，各家都递了单子，上头也是写了价格、数量品质的，多是按买活军的求购广告备的货，于姑娘看了以后，在簿子上往后翻了几页，一一对照了价格，，“倒都还厚，没有偏移市价多。”
她微微一笑，并未有多言语，但气势却不觉令人畏惧，众人都不觉赔笑，“不敢，不敢，都是多年的老字号，哪敢做亏心生意。”
于姑娘便在纸上开始勾勾画画，大多都要了，有些因价格贵而被勾去的，当场也都改了价格，争取入选。这生意的确是好做得很，来回不到一个时辰便定下了这么至大几万两的买卖——张宗子自从读了买活军的教材，也开始学算学，时心算了一下，哪怕按底价来算，也是十几万两银子的进出。
单子既然定了下来，接下来便是算账了，舢舨上的几个买活军也都下来，各寻一处，拿了马扎来坐了，一字排开，叫商人们拿了两张货单来算账，这些青头军士，个个人高马大、膘肥体壮，但却绝非些流氓兵痞，一个个脑子极其灵活，连算盘似乎都用不上，一些简单的四则运算，眼望口答，有些复杂的计算，拿了树枝来，在沙滩上写写画画，顷刻也能得出答案，看得张宗子等人大呼奇才——这般的算学造诣，一般的铺子都肯聘做账房，便是在县衙，也很能受到尊重了。
两张货单一对，买活军要众人结算多银子，便一目了然了，众人也有些居然要筹子结算，或者愿意把余款存在买活军的钱庄里都有，还有些需要补货款的，倒是都立刻取了纹银出来，夕阳下一看，均是足『色』。买活军以火漆密封，又叫众人按手印，笑，“虽然天『色』晚了，银子不好分辨，但我们给的银子决计不假，若是收了假银子，也丝毫不怕。”
于姑娘说得是轻描淡写，但众人却都不由起了一脖子的汗，个个连声，“哪敢欺瞒六姐，便是六姐能容我，天也不容我！”
于姑娘微微一笑，，“是，若做了亏心事，天不容们，九千岁也不容们——各位也别慌，今日来这里的，倒都是有家有业，有根有底的，不过是白说着玩玩罢了，只要咱们老实贸易，好我好，便是一份交情了。”
她敢这样说，可见买活军阉党的关系是何等密切，连张宗子等人都不免深深战栗，更不说掌柜们了，忽有人双膝一软，跪在上，颤声，“壮、壮士们，实不相瞒，今日的纹银中有未足『色』的一些，是东家叫我带来的——不是小人的意！”
张宗子紧张得缩成一团，生怕于姑娘立刻暴起杀人——民间也流传了许多买活军凶残的故事。不过于姑娘听了倒很冷静，只，“是哪家的掌柜？”
掌柜的跪下来磕头，“小人是城西杜家三房的掌柜屠忠义，事为三房大老爷指示小人所为，句句是实！”
于姑娘又让他解下风帽，由众人过来辨认，其身份然确认不假，屠忠义不断磕头求饶，又请买活军救他的家小亲戚，于姑娘笑，“这有何难？也不用走，就在武林等着，自然有人留下料理首尾，保们一家平安。杜家是跑不脱的。”
要不说之江人胆子大？当下先后又有几个掌柜承认自家有以次充好之举，也都把责任推给了没到场的东家，买活军似乎司空见惯，只是不断在簿子上写着什么。张宗子等人看得津津有味，都快忘了肚饿，张宗子也暗记下了这几家的户，心，“这些人家，风气不正，日后不可往来过密。”
如一来，刚刚谈定的交易又有许多单子要改，于姑娘并不因就不做这几家的生意，剔除了有问题的部分，生意是照做的，价格也并不改。各掌柜的便去招呼脚力，纷纷担着货物过来，买活军的兵士时一点架子都没有，又从小舢板里取出了木板来，铺在了滩涂上，方便脚力们走动搬运。
张宗子等人，这才知为何要在晚间做生意——时是涨『潮』时分，『潮』水不断涌来，运货的鸟船也能开到滩头，先是买活军的兵士卸货，不论盐糖都是十斤的包装，打成包裹，按单搬运，极为便宜，不片晌便发完了一单，由脚力们自行搬去安置，随后脚力们则踩着架在礁石上的木板浮桥，一担担往鸟船上运货，如一来一回，半个多时辰，货便搬运完了，银子也点算完毕，商人们各自留下手印，拿走单证，算是交割了生意。而时方是附近的村人进场来卖食水，也有人自告奋勇，为商户们带路返回官，赚带路的银子。
这应该是买活军第一次来武林，但一切有条不紊，令张宗子等人大开眼界，甚至张宗子还有意犹未尽之感，他觉得武林这里的商户配合得不好，倘若下回再来，有了经验，一切应当能更快捷——若是有搭好的码头，便更方便了，实际上在这里设个浮桥码头应当花费也不多，只可惜处不是老家，否则说一声也就建了……
时经入夜，买活军中分了人出来，打着火把，借着星光引路，四周掌柜们影影绰绰站着，张宗子一行人混着站在边缘，虽然并未报价，但也不显眼，有些掌柜显然只是过来见见面，并没有做好交易的准备，也他们一样，一次都没有出价。还有些明显小本经营的掌柜，则只出了一次价便没有动作，时喜滋滋的准备去交割自己的货物了。
张宗子之弟张平子便拉了拉哥哥的衣袖，低声，“哥，这里秩序井然，要混到船上可不容易，不如我们走吧，日后再找机。”
这话也有理，处绝非来之前大家所的混『乱』之，现在岸边的也就只有一艘鸟船而，四周还都是买活军自己的人，几乎没有蒙混过关的机。而且几个人这样兴冲冲出，今晚在哪里落脚都是问题，时热闹几乎看完，众人理智逐渐回笼，也都纷纷，“走吧，下回再来，现在先去找个下处，大半日没吃东西，饿也饿死了。”
张宗子望着人群中间举着火把的于姑娘，只觉得脚步极为沉重，虽然也知家人朋友说的都有理，但要他就这样走动，实在是迈不开脚——他不光对于姑娘极其好奇，有多的问题问，而且也还知买活军这样一遭走下来，卖的货如便宜，究竟赚头在哪里，为何要采取这样扑买的制度，而不是在甬城港一次□□割给帮办衙……
或许是因为生在锦绣、富贵乡的缘故，张宗子于功名素来恬淡，于物质则应有尽有，无一所求，这还是他这辈子以来第一次如强烈感到一种欲.求，倘若不能满足，则五内交煎，竟仿佛了无生趣。依依不舍，往回走了一步，忽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热血，挣开人群，跌跌撞撞，在惊呼声中，跑上木板桥，奔到于姑娘脚下，叫，“壮士，们买活军不是四处掳掠百姓么——”
“宗子、宗子！”
朋友们急得都要跟着来抱他，却被反应过来的买活军兵士搡住了呵斥，连高高在上，手持火把，仿佛浑身都沐浴在光晕之中的于姑娘都有些诧异，她垂下眼眸看了过来，在这样近的距离来看，赫然便能发现，她其实也还是个小姑娘，肤质细腻，五官秀丽，在黑夜中闪着光晕，看来有一种异样的动人。
“啊？”她说，显然也因为张宗子的唐突而陷入诧异。“说什么？”
张宗子摘下风帽，竭力使自己看着诚实无害——或者心底不知不觉也希望自己显得有几分可爱，至可这于姑娘的意儿，他仰起头羞怯一笑，诚恳说，“我家里很有钱的——不都说贼不走空吗？要不……们把我绑走勒索赎金吧？我家中很有钱的——若是看在赎金的份上，能待我客气一些，许我看一些们儿的书，上一些们儿的课，就更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