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姓黄的已经回去了?”
“有呢, 还在许县住着,日夜的课,向陪着他走不开, 听说这次不回去,要等吴兴那个姓陆的海盗审完了再给他回去。”
“哦哦。”
营房里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应和声, 有人问, “怎么忽然间要去打衢县了?这怎么打,船都不多,难道要现造桥?”
“不真打, 就是借着打去做做生意,到他们那遛一圈。”来传话的人是谢哥,从容地说, “和那边都打过招呼了。”
‘那边’指的自然是衢县了,按买活军的经验来说, 往往代表了衢县现在能从生意中得利的权势人物, 一般是当地的实权吏目——地方官总是做几任就走, 吏目却可世世代代地做下去, 比起县令、县尉, 他们像是县城的主人。买活军和县城打交道居多, 已明白其中的权结构了。
“那边的县官现在该着急了吧?”因为要去衢县‘接战’的缘故, 虽然未必会真打,但买活军的兵丁们对衢县的情况比之前留心了。“这样一个钦差大臣被陆大姐掳走了,虽然是他自己发傻, 但县官该急得打转才对。他的乌纱帽若是不保, 指不定还会拉谁下水做伴呢。”
“可不是?所以急着发兵来讨,至要做个姿态出来,不然头责怪下来, 他担待不起。但他要讨贼,那些兵丁们怎么想可不得他。这几天我们码头前的船都了——都急着回去从各处运竹子,陆大姐说了句要竹子,和圣旨似的,满县都在砍竹。”
营房内便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对即将到来的‘战事’,将士们显得十分放松,这情有可原,毕竟买活军今可算是三省交汇处最成规模,装备最精良的军队。不论官兵还是蟊贼,首先一个体格就无法相比,其次兵器压根不在一个水准,买活军有蒸汽机,有铁,可以大批量制造板甲,让将士们达到人人披甲的程度,这一点,哪怕大敏现在最精锐的北方驻军,根无法和买活军相比。
果不考量行军、治理和后续的维持问题,只说攻城掠地的话,现在拿下福建道、浙江道,在谢哥看来是一点问题都有的,压根就遇不到多抵抗,倒是江西道那边,因为那处有江地利,许多县城得打水战,买活军在这点有经验,因此不敢夸说拿下全境,但丰饶县等地,不是买活军的对手。
身怀利器,不说杀心自起,但多有一试身手的欲.望,只可惜买活军扩张得相当地慢,而且对周围的州县,总是先以渗透为主,图兵不血刃地扩张,到目前为止,除了剿匪以外,这些买活军打过的大战是的。只能尽量地利用有限的机会来练兵,谢哥刚写完了这次出兵的种种预案,准备明天会讨论,回到营房里便不愿多说话,只听弟兄们议论着这些天来城里的新鲜事。
买活军这里,变化极快,新鲜事一向是多的,倘若不愿学习,快就会被抛下。有许多被派去村里执行公务的兵丁,回来之后便觉得自己赶不『潮』流了,忙着在问黄锦衣卫和陆海盗究竟都是谁,带来了怎样的变化。便有人低声和他们解释着,“黄锦衣卫是浙江那里数一数的大官派来的,要捉的就是那个陆海盗,陆海盗是北边的倭寇,被他从浙江追到了江西,从江西追到了福建道,追到我们的地盘里,还杀了一个人——这个人相当的狡猾!”
这个陆平就是谢哥带人从吴兴接回来的,他对此人的狡诈深有感触:陆平为了『迷』『惑』追兵的视线,刻意潜入驿站,杀人夺马,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以为只要追查到了两匹马,就能追到他的踪迹。但实际,根据此人被捕后的交代,他得马之后,将马匹牵到衢江边泥泞沼泽处,在马尾系了荆棘,以匕首戳刺马股,惊马涉水前奔,荆棘不断扎刺马『臀』,两匹马快便沿着江边跑出远,当时春汛将至,即便马匹识路返回,快沼泽处会被水淹,难以通行。
带走了马,将自己和马捆绑在一起,悄然将其送走,陆平遮掩了行踪之后,转头潜入许县,在许县被剃了浑身的『毛』发,顺势便算是换了头脸,住了两日之后,他觉察到许县这里虽然被『乱』兵占据,但管理深有法度,只怕无法寻机出海,便辞工离去,在许县不敢再继续犯案,忍住了去云县的诱『惑』,而是寻路往吴兴县的方向走去,想要从吴兴县去到延平府,再从延平府走到泉州港,在泉州港联系东家兄弟,出海后再周折回转那霸琉球一带。
想法是好,果运气再好一点,还真让他给走脱了,只可惜陆平是人,他从浙江一路逃亡,屡经波折,纵马时趟了江水,在去往吴兴的半路便病了起来,到了吴兴县,支撑不住了,大病一场,几乎是虚脱无,一时无法动身。若不是走老了江湖,还有些微财物傍身,几乎就要支撑不住,死在吴兴县里。
好容易痊愈过来,身体未曾大好,忙忙地要张罗路时,买活军来了,他们还联络了地的大户金家——从未见过有此骨气的人家,简直令人恨铁不成钢,忙忙地就这样投靠了买活军!把手里的良田都献了,换了筹子,半点『乱』子都不肯闹起,就了陆平能利用的机会。他在客栈窗前成日里看着一个姓金的女娘在街走来走去,到处张罗,才十几岁的年纪,容光焕发,有裹脚,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虽然个子不高,但瞧着有一股老辣,似乎比那些女海盗都要难缠。
买活军一向是不阻碍人流动的,这一点陆平心里明白,不过他们拿下一座县城之后,总要盘点一段时日,秩序才会恢复常,陆平便安分守己,一做着短工一着识字班,等待行禁放开的机会,准备继续往延平府去。但这一次他的好运终终结了——他被抓的时候都好奇,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买活军是何精准定位,将他从那些短工中挑出来的。的确他是外来户,用着货郎的身份来伪装自己,但今跑单帮的货郎的确不,怎么就肯定他是那个在驿站犯案的人呢?
有人回答他,而且他藏的宝物在一日内便被外地赶来的什么局从城隍庙里搜了出来,陆平听说了谢六姐的仙传言,并且和所有有见识的人家一样嗤之以鼻,买活军是有些怪癖的,水泥路好走,但仅此而已了,装弄鬼,都是无稽之谈。——但这一刻他实在迟疑了,哪怕是要处死他,陆平想做个明白鬼:买活军到底是怎么抓到他的!
他的疑『惑』成了买活军的笑料,士兵们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张局和许科告诉他了吗?”
“,滥杀无辜,他不配——而且他要被那个黄锦衣带回浙江道去的。”谢哥说,他终在心底打好了报告的腹稿,因天『色』晚了,便草草地在笔记记下提纲,看了眼手表,起身道,“差不多了,开始夜练,紧急集合!”
随他一声令下,众人不再闲谈,而是迅速起身,从怀中掏出竹哨,以固定频率吹了起来,营地中轰然一阵响动,校场里快有人开始擂鼓,鼓点有节奏地响动着,不出一百下,校场里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兵丁,快速成行成列,谢哥走阅兵台,点算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买活军招新以来,多次紧急加练,而每次集合都不免有新兵迟到,经过三个月的训练,这是头一次全员限期内到齐。
“全体都有,稍息——立正!”
跺脚声犹海浪,一片一片地响着,谢哥举起喇叭,“今夜行军锻炼,各班竞速,从我吹哨开始,各自回屋整顿行囊,出城前往码头盖印,再回校场集合,不得互相妨碍,人员不得掉队,否则不算成绩。我倒数一分钟,各班内部讨论战术!”
这样的拉练对老兵来说常见,新兵们则异常紧张,不愿为自己所在的班级拖了后腿,谢哥话声刚落,他们就被老兵们簇拥着或是嘱咐或是安抚,成为了各班的焦点人物——谢哥可以看到康顺,他的孔在火光中闪烁,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还跑额前已闪着汗珠。
这样的拉练,在‘外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买活军这里是经过几个月的好吃好喝,确保新兵的夜盲症都被治愈,这才开展了夜间拉练,而且若有水泥路,在夜间拉练是相当危险的事情,有光照,靠夜『色』前行的话,路的坑洼能让军士们摔出个好歹来。但买活军的兵士都有相当丰富的夜行经验,随着谢哥一声哨,校场顿时狼奔豕突,百多大汉撒开腿就往宿舍跑,而不班级采取了类似的策略——跑得最快的兵士蹿进宿舍,快手拿着、肩背着、腋下夹着、里咬着,浑身下都是包裹,从宿舍里冲了出来,几乎是飞跃到了战友身边。
这么一来,至争取了一分钟多的时间,而战友们纷纷背起自己的包裹,这包裹里有粮、帐篷、薄胸甲、兵器、绑腿等物,几乎有三十斤重,寻常百姓倒是能挑着这个份量走路,但要说背着背包狂奔,那非得有相当的体不可。能入选买活军新兵的小伙子,家里就有太差的,自小至能要吃得饱饭,常常能吃到肉,根子元气就足,才能跟得这程度的训练。——而且多和康顺似的,祖有北地的血统,因为太矮的人背着这样的包裹走起路来是不太方便的。
这帮大兵虽然行动快速,但却并不呼喊谑笑,只有规律地呼吸着借此省,许县的城门是不关的,守门的兵丁早就得了通知,将门洞照亮,看着一批一批兵士跑进黑暗中,在心底估量着他们的速度。从这里到码头,大概马车跑一刻钟,打个来回是半个时辰,负重急行军的速度赶不马车,能在一个时辰内返回,便算是快的了。
但第一批军士到得比一个时辰还慢得多,而且并非是门卒们预料的那个班,许多兵丁回来时脸『色』都不好看,不是累的,而是气着了,“喘成那样为何还要做算学题!”
“这太不公平了!”
这便了然了,门丁们一下明白了过来,便纷纷奚落着这些当值的袍们,“这不是有意刁难,难道用炮时不用算角度吗?”
确实是要算的,非但是红『毛』炮,连买活军的鸟铳若是远『射』,才能做到弹无虚发,都要算『射』击角度,在买活军里当兵,非得智勇双全不可。倘若不能在战场心算『射』击角度,便不能做炮兵,而一个不能做炮兵的人才,在买活军的军伍中发展前景显然便相当的有限。
以陆大红为代表的女兵们回来的速度不慢,她们走时只在中游,应该是做题速度比别人快的原因。她们个个『色』轻松,明显留有余,还在不断鼓励队伍中的新孔——这个女兵是临城县县令的女儿,和她哥哥一起入了伍,显然今晚拖了班组的后腿,但买活军的女兵们一向是肯照顾新进的,她们男兵那样一味的争强好胜,不会因为一时未能争先而气馁。
这还不算完,回到校场之后,得胜的五个班级还要验看包裹,查证是否擅自抛弃了负重,以及负重是否按规定打好包,余下的班级各自互相验看,有十余名包裹打得不对,甚至是遗漏了负重的兵丁便被叫到一边去罚站了,好在得胜的班级里并有出这样的岔子。他们因此得到了战利品:冠军一人十斤炸鸡,亚军八斤,余下依次递减。
即便军中油水足,但训练量极大,买活军几乎个个都是大肚汉,谢向一般,一顿十几个烤饼的不在数。军中主食是可以任意吃饱的,但肉食还是限量,炸鸡一块两块不算什么,十斤就有些分量了,得胜的班级各自拥在一起欢呼了起来,而其余班级则聚在一起各自开会检讨,彼此热烈地谈论着,慢慢地往锅炉房去——锅炉房的后勤早烧了许多热水,等着他们去取水擦身了。
谢哥不断在人群中游走着,听着军士们的谈话,他虽然参到比赛里,但刚才实打实地负重四十斤跑了个来回,身一样洋溢着汗味儿。不过各班的表现让他满意——每个班里总有短板,或是跑得慢,或是脑子不活,算得慢,班是相对最优秀的那个,但并未训斥小战士们,而是鼓劲、宽慰,彼此都在制定着接下来的针对『性』训练计划。
所谓言传身教,这里许多窍门他是从六妹身学的,其实想要治军有多讲究,谢哥知道自己的才能绝不足以大权独揽,想要把六妹的交代全都贯彻下去,他需要许多帮手。谢哥从不知道‘外’的军队是怎么争权夺利的,反正他接触不到外头的兵丁,这些人决计无法进入买活军的队伍——那个陆平,狠辣决断,的确是江湖的一把好手,而且掌握了那霸海盗联络的人脉,可以带来买活军急缺的造船技术,甚至是带来直接能用的船队。若是换了个主子,说不得就要‘不拘一格降人才’了,但谢老不用和六妹商量知道,买活军绝不会吸收这种渣滓,果不是黄锦衣卫要他有用,陆平将会被立刻处死,连送去彬山为奴的资格都不会有。
买活军和外头的军队不,谢哥是知道的,他从不质疑买活军这样的活法是否合理——他们既不能随便打骂百姓,拿了百姓的东西要公道地给钱,这在外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他只知道这么活他觉得舒服,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非常狠辣,但谢老觉得和自己人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为人畏惧,而是为人尊敬甚至是依赖,时常被请去主持公道,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友军,交给在治下多年的百姓,对手下的小战士不必打骂奴役,而是教导他们逐渐明白道理,逐渐变得聪明强壮,这样的滋味非常不错。
他在心底列着明天开会的议程——谢哥有时是矛盾的,当他作为会人员,被六妹叫去开会的时候,他打从心底是反感的,能混则混,除非关系到兵丁的事,否则坚决不表态。但当他是那个主持会议的人时,谢哥喜欢开会,并且认为开会的确是有必要的。他经常在写工作日记和抽查收下工作日记时完成这种反复的横跳。
“第一个,我们要去滋扰一下衢县,甚至占据一些他们的土地,达成‘滋扰浙江’的目的,这样我们新结识的那个黄锦衣卫,他的后台王太监,便可以有借来主持招抚工作,给我们输送多人。”
第天的会,他先介绍议程,虽然头前已经通知过了。“大家要做个预案出来,计划一下后勤支出以及可能遇到的变数,这是一点。第点,便是昨天发的复印件,你们都看过了吧,那份会议记录,关黄锦衣卫的战略计划,你们是怎么看的?”
虽然黄大人献策的那个会是关起门来开,但这其实不过是为了照顾到黄大人的仪式感而已,他的见解宝贵,宝贵到在封建社会,这种屠龙策只能未来的君王和心腹独享,但就地图在买活军里不是那么珍贵一样,在买活军内部,战略决策,不是一两个人,一两番话就随随便便定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