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天空泛起阵阵波涛，闪电拉过滚滚乌云，撕碎般的划过天际，继而消失不见。雨滴也像是带着冲破一切的力量，滴在大地之上，声音大的吓人。
风声、雨声、雷声作曲一般，交杂在一起，院子里的槐树被打压的歪了腰，这雨，不似停的样子。
宋籽裹着蓑衣，带着斗笠，站在院门口，焦急的等待着。
她的下裙已是尽湿，紧紧的贴着她的肌肤，冷风一吹，寒气入骨。可握在门栏上的手，掌心发烫。
阴风飒飒，一时间，她感受到的只有心底越发响亮的心跳，以及隐隐发颤的双手。
蓑衣笨重，凭白的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捏紧了拳头，终是忍不住往雨中跑去。
斗笠承受不住风雨，侵湿了干草，雨滴从她苍白的脸上划落，冷风刮得她脸生疼。
有人影在雨幕中忽隐忽现，她眼睛一亮，呼吸有些急促，她大叫：“大哥，是大哥吗？”
这样一叫，她便感觉力气又去了一分，然脚下又快了几分，终于，那人影在雾气中渐渐清晰起来。
那人见了她十分惊讶：“宋家大妹，你这是做甚？”
宋籽急切：“大壮哥，你可见过我大哥？他从今早便出了门，说是去后山给我采药，午饭也不曾回，到现在连个终影也不见。”
大壮见她浑身湿淋淋的，整个身子藏在偌大的蓑衣里，脸上满是急切，又听闻这话，眉头一皱：“你先别着急，指不定彦小哥已经到家了，你这一着急，淋了这么一场大雨，病情加重，可不让彦小哥又焦心了。”
“这样，我随你先回去，这又是雨又是雷的，你一姑娘家怎么找，待回去后，要还不见彦小哥，我就叫上乡里乡亲的，一起找。”
这雨下了一整夜，刮倒了村里的好几棵树，满村的男人奔向后山寻人，至今没个音信。
宋籽呆愣在桌前，满屋的女人皱紧了眉头，纷纷出声安慰。
“宋家大妹子，你别着急，昨恁大的雨，彦小哥许不定见雨大了，找了山洞自己藏着。等天一晴，就自个回家了。”
“对啊对啊，说不定一会就见彦小哥了。喝口汤吧，大妹子。”李大嫂刚熬了汤，心下叹息，这好好的，怎就出了这档子的事。
宋籽接过，浑身发颤，她捧紧了汤，汤泛着热气，她低下头，热气氲了她一脸。
李大嫂见她接过，踱步走向院门，心下也不免着急：“这雨也停了，怎的没个人带个消息回来……”
满屋的女人也有点坐不住了，来回走动着。
宋籽的四肢僵硬，一个晚上，她的心好像是被放在了砧板上，动弹不得，偏又醒着，要看着那刀快要落下，却迟迟没有个结果。
“来了，来了，回来了!”
宋籽猛地站起来，浩浩荡荡的男人们从雾气中走来，一个又一个的跨进院门，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为首的是大壮哥，宋籽准备开口，才发现她的牙齿是如此的不听使唤，打着哆嗦。
满屋子都静了，齐刷刷的眼光盯向大壮，李大嫂开口了：“大壮，人呢？”
对啊，人呢？
大壮低了头，从怀中摸出一支发簪，低沉道：“后山太乱了，雨太大，树倒了，石头也滚下来，堵住了上山的路……后来，雨不是那么大了……我们，在山上找到了这个……”
宋籽看着那木簪，大哥生辰，她忙活了好几个日子帮她做出来的，此时在男人的手上，清晰的可以看到精心雕刻的花纹充斥着泥土的痕迹。
她问：“在山上发现的？”
大壮一愣，点头。
她突然哭起来：“他如何上山了呢？”
李大嫂连忙扶着她，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唤一声：“大妹子。”
“嫂子，那山上，去不得的，他一个书生……怎么斗得过豺狼虎豹……我千叮咛万嘱咐，只让他在山底下……”
“都怪我……都怪我这身子……”
宋家，在这小山村，原是有四口人的，说来也怪可怜，老的早早撒手而去，留了一儿一女，大的还算争气，挣了个秀才，小的却是羸弱，全靠大的养着，现下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李大嫂摇头，怜悯的看着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姑娘……
天渐渐放了大晴，众人也都散去。宋籽宝贝的握着木簪，她大哥，秀竹般的人儿，早在几年前，他就可以娶一娴静女子的。那个姑娘家中尚可，不嫌他清贫。
是她这身子，拖累了他。早些年，全累着他，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蓄，全耗在她这身子上了。仿佛这还不够，她毁了他的婚事，现在，竟连命，也被她这个做妹妹的给磨完了……
她至今还记得大哥沉静的脸庞以及那双透着星光的眼睛，却是在村口拒绝了鼓足勇气的找他讨个说法的姑娘。
少年静静的站在院里，转过身的眼眶微微泛红，对着她微笑，说是要照顾她一辈子。
她呢，她在想什么呢?她恨她怕，她恨这身子走几步便喘的厉害，她恨因了她，她大哥没过上一天清闲日子，可她又怕，怕大哥娶了亲，便不要她了，她不想一个人冷冰冰的躺在床上……
宋籽摸着发簪，她的脸苍白的很，双眼通红，又不停的咳嗽。
她想，这世间太大了，人太多了，可跟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可言。她大哥为了她蹉跎了一辈子，现在，他走了，她为什么不走呢。说不定，她就能赶上她大哥了。
宋籽关了门，躺在床上，木簪在她的一旁。她轻轻的吻了一下。接着拿着瓷片的手不停的滑动着，她磨了好几下，痛的撕心裂肺，汗和泪一起落下，许是觉得够了，她才颤抖的将木簪放在胸怀，闭上了眼。
下辈子，我得做你身体健康的姐姐，换我照顾你。
痛，被放在架子上翻烤的痛，皮肤炸裂开来，能听到周边霹雳啪嚓的声音，许是焦味，又隐隐透着的香味，强烈的灼烧感，热啊真热啊……
宋籽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熊熊火焰充斥着她，她还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已经促使她冲了出去。
她这一动，或许是力气没有把握好，一下漂出去好远。她一下子愣住，她回头，看见了大壮哥和好多人，举着火把，脸上悲切。
“老宋家世世代代都在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天待宋家不公，在此断了根，此后，我西樵村又少一户。愿这火，生生照耀，为老宋家指引明灯。”西樵村的村长泪目。
众人沉默，而后低吟：
“望之归去，
望之归去，
望之归去有明灯。”
宋籽在这古老低沉的调里打了个冷颤，这是西樵村的习俗，死人的习俗。
焚烧死者尸体，蔓延的火光能为迷途的人带去希望和明路，这是对死者的祝福。
宋籽压下心底的惊惧，茫茫的火海里既然躺的是她，那她现在又是什么。她伸出双手，赫然发现，自己竟握不住自己的手。
若说方才痛不欲生，现下却是脚踩不住实地，浑身轻飘飘的。可又不至于散的四分五裂，像是无形之中又有丝线拉着，脆弱的搭建着这副身子。
她，变成了鬼。她清晰无比的认识到这个事实，同时宋籽又很迷茫，她该去向何处，追寻她的大哥。
就这样，宋籽在屋子里呆了三天，也没等来话本里的鬼差。而且，她感觉很不好，她饿，很饿，饿得身体都快散了。
她拿不住任何东西，只能在屋子里到处漂。眼睛很痛，鬼怎么会有感觉，宋籽快被折磨疯了。她觉得她的手变大了，大的她视野都快装不下了。
香味就在这时传过来的，宋籽循着香味飘过去，在湖边看见了一群女人，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一个流氓一样贴在了姑娘身上。
真香啊，宋籽抱着香得出奇的女子满足的喟叹。
“这一大家子，真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
“要我说啊，宋家小哥才是那可怜人，给人操劳一辈子，人倒好，屁股一拍，走人了，也不想想人小哥辛辛苦苦就是为了她去死的?”
话音一落，气氛有一瞬的尴尬，妇女们讷讷，相顾无言，动作出奇一致，埋头洗着手中的衣服。
宋籽愣了愣，脑袋忽然就有些清醒了，她看着抱着的姑娘，这才发现这位姑娘唤李茗椒，按辈分来算她还得叫她一声婶婶。只是这辈分隔的太远，祖上或许还有点亲戚关系，到了这代，只算得上邻里了。
说起来，她的夫君和宋籽算得上同病相怜，是位久病不愈的书生。
早前，她婶婶原是镇上的小姐，比这小山村的条件强多了，也不知怎么想的，偏偏瞧上了她叔叔，为此，不惜和父母断了关系，偏嫁到这小山村。尽心尽力的照顾自己的夫君，事无巨细，她叔叔好命，得了这么能干的媳妇，家里渐渐添了好多东西。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就这么一个档口，死了，悬梁。
这件事情宋籽是知道的，叔叔的亲事她作为小辈还讨得了一些喜钱，只是白事的时候，她身体原因，没能帮点忙，做点事。
顺着趴着的身体宋籽伸长脖子清晰的瞧见自己现今的样子，接着她惊叫出声。
“叫魂呢？小侄女。”
宋籽抬头，书生打扮的男子飘在半空，拿着折扇，笑眼吟吟。
“叔……叔叔?”宋籽吞下尖叫声，诧异道。
“你趴在你婶婶身上”他意味深长的顿了一下“是干什么呢？”
宋籽尴尬，恋恋不舍的站起身，她感觉自己好多了，身体结实了一点。
“叔叔怎么在此?”不是已经死了多年吗?
“和你一样成了鬼。”
“叔叔见过我大哥吗？”宋籽问。
宋弛黎摇头。
宋籽追问：“叔叔去了好多年，难道一直在此地吗?鬼差呢?我都死了好些天，鬼差怎么还不来?”
宋驰黎叹了口气，他漂到正在收拾衣裳的李茗椒身边，摸了摸她的脸颊。眼含眷念，说：“地府不收我这般的人，至于你，估计就该来了。”
他语气低沉，一身素衣，还是当年的样子，甚至，比之当年，还要年轻。看着，与宋籽一般大。可是，他已经去了五年，死时也有三十好几了。宋籽还来不及问，他就把折扇一收，指了指天：“快黑了，你快去吸吸阳气，好把你的眼珠子收回去吧。”
妇女们渐渐散去，李茗椒也在宋籽视线之中渐渐走远，宋驰黎飘在她身旁，虚揽着她的腰，隔远看去，好像真是一对平常夫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