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张延龄在后宅正房之中陪着徐晚意吃晚饭。张延龄自斟自饮的喝酒,徐晚意坐在一旁喝汤。
徐晚意喝光了一碗肉羹汤之后,漱了口坐在一旁的躺椅上歇息。还有一个月便要临盆了,徐晚意肚子已经很大了,吃了饭之后便只能仰躺着歇息。否则胃部会不适。
张延龄笑着看着她道:“看来胃口不错。你这一碗汤喝的香甜。这是第几顿了?”
徐晚意嗔道:“你以为我想多吃啊?我这不是为了保证肚子里的孩儿的养分么?我又不能一次吃多了,那会撑的吐出来,便只能少食多餐。”
张延龄点头笑道:“辛苦你了。女子怀孕生子,确实是辛苦的很。不过好在很快便要瓜熟蒂落了。”
徐晚意道:“我倒是没什么。终归是有了经验的。第一胎生翼儿那会,可真是又怕又烦,不知如何是好。如青和幼棠她们,现在就和我当初一样。哎,当女人便是这么命。夫君,没事你多去看看她们。”
张延龄道:“不是天天见么?她们天天来正房,你们三个大肚子天天在一起说笑谈天。我都怀疑,将来这三个孩儿生出来,怕是三个小话痨。”
徐晚意啐了一口,笑道:“胡说什么?我们只是谈天说笑,怎么就是话痨了?不过很快,家里便会吵闹起来了。”
张延龄道:“为何?”
徐晚意笑道:“还用问?三个孩儿出世,东院的哇哇哭,正房的哇哇哭,后园楼里的哇哇哭。那不得闹翻天?”
张延龄一愣,哈哈笑了起来道:“那倒是,那可真是别想有一刻清净了。不过孩儿的哭声,并不扰人。在咱们听来,彷如天籁。那倒也没什么。”
徐晚意微笑点头,深以为然。
张延龄喝了第六杯酒,有些微醺之意。徐晚意忽然问道:“听说夫君……拒绝了皇上要你去领军作战的请求?”
张延龄放下凑到嘴边的酒杯,笑道:“你都知道了?是你爹爹跟你说的吧。”
徐晚意点头道:“是。上午爹爹来看我的时候,跟我说了会话。谈及此事。夫君,妾身不是要干涉你的事情。不过,皇上的请求,你不愿意去便好好的解释解释。大可不必搞得皇上下不了台。他虽然是你的外甥,但他可是大明朝的皇上。夫君毕竟是大明朝的臣子。”
张延龄笑了笑道:“你是担心我得罪了他,他会抄了我的家,杀了我?”
徐晚意嗔道:“不是。我担心这些作甚。夫君做事难道没有分寸的么?皇上也不会这么做。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功劳多大,地位多高,还是要保持谦逊的。不能让人感觉你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就算你没有这么想,别人可是会这么说的。”
张延龄笑道:“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倒是有些像你的爹爹了。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徐晚意笑道:“还真被你说对了,这就是我爹爹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以前我是年轻不懂事,现在,我可明白了许多事情。所以越来越觉得爹爹的话是有道理的。”
张延龄本想反驳她一番,但见她挺着大肚子的样子,于是点头道:“我记住你的话了。我只是不想再去领军作战了。你们几个很快就要生孩子了,这时候皇上要我去领军出征,这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再说,我也想歇一歇。大明朝良臣良将那么多,离了我便不成么?什么事都要拉上我,我不得累死。”
徐晚意笑了笑不说话。张延龄道:“你笑什么?你的笑容有些诡异。”
徐晚意道:“哎,有的人呐,自己心里有鬼,看着别人也觉得奇怪。夫君当真是因为怕累,当真是因为我们要生孩儿了才拒绝的么?我看未必如此。跟你夫妻这么多年,晚意多少还是知道夫君的心思的。你是因为……”
徐晚意话没说完,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夫妻二人转头看去,只见婢女诗情快步进来道:“姑爷,小姐。黄四在二进门口禀报,说前面来了客人求见姑爷。”
徐晚意道:“天都黑了,谁来见姑爷?是谁呀?有名帖么?”
诗情道:“没有,黄四急的很。说请姑爷速速去见。”
徐晚意摆手道:“什么人,名帖都没有,便叫人去见,还速速去见。不去,打发了。在咱们家摆这么大的谱。”
诗情答应了转头便走,张延龄却已经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徐晚意叫道:“饭还没吃完呢。要见也让他等着。”
张延龄低声道:“应该是皇上来了。”
徐晚意吓了一跳,立刻闭嘴。
……
二进书房之中,朱厚照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小太监,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
张延龄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朱厚照对屋子里的太监摆手道:“都出去,退出院子之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两名小太监忙应诺退出,不久外边脚步杂沓,守在外边的侍卫们也都出了书房的院子。片刻后,周围一片安静。
朱厚照随手翻看着张延龄书桌上的几本书,轻声问道:“舅舅,最近在读史是么?”
张延龄沉声道:“是。臣闲来无事,随便读一读。”
朱厚照点头道:“舅舅越发的有文气了,越来越像个读书人了。”
张延龄沉声道:“不是读书人也是要读史的。读史可以明智,知古可以鉴今。许多难以索解之事,在史书上都能找到答案。”
朱厚照道:“什么难以索解之事?”
张延龄道:“兴盛衰亡,王朝更替。每个王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那是为什么?臣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汉唐盛世,大宋辉煌,强盛时如日之中天,衰亡时如摧枯拉朽,这到底是为何?”
朱厚照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那么,舅舅得到了答案了么?”朱厚照轻声问道。
张延龄缓缓道:“原因有很多,但是其中有个主要的原因我倒是明白了。”
“是什么?”朱厚照挺了挺腰背。
“这些王朝强盛之时,都是有明君在位,锐意进取,励精图治。都能够为天下百姓考虑,起码让他们有衣有食,能活的下去,能够天下归心。而王朝衰败之时,必是要出一个昏庸之君。他不顾天下百姓的生死,只图安逸享乐。任用奸佞之臣,沉溺于逢迎拍马歌功颂德之言。最后把天下人都惹怒了,把老祖宗的底子都折腾完了。把好好一个基业折腾的七零八落。民心沦丧,天下离心,乱局蜂起,最后若不亡于外敌,便是亡于内乱。”张延龄沉声道。
朱厚照缓缓站起身来道:“舅舅的意思是,王朝衰亡的责任是出了昏君。是君主之责?”
张延龄道:“正是。起码要负主要责任。”
朱厚照目光变冷,沉声道:“天下那么多人,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管理国家,难道都是皇上一个人的错?”
张延龄沉声道:“当然。因为天下人虽多,地虽广,却都是属于君主一人。臣子权力再大,也都是来自于君主的赐予。皇权至高无上,享受所有权利的同时,也要承担所有的责任。出了奸佞之臣,便是君主不能识人。有了灾荒,闹出了民乱,一定是朝廷政策出了问题。朝廷政策出了问题,便是君主不够贤明,不懂得如何治国。”
朱厚照冷笑道:“那岂不是说,什么都要算在君主身上?这君主也太难当了。”
张延龄冷声道:“圣明君主当然不是好当的。但凡圣明之君,都是为了当好明君而呕心沥血,每天都在居安思危,为社稷天下,万民福祉考虑。但在昏庸的君主看来,这是世上最轻松的事情,因为他可以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可以为所欲为。挥霍着祖上打下的江山和聚拢的民心,最终将祖上基业挥霍一空,给他的子孙留下一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国家。害了万民百姓,也葬送了祖宗基业。”
朱厚照双目凌厉,缓缓道:“那么……护国公,在你眼里,朕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张延龄看着朱厚照凌厉的眼神,沉声道:“皇上原本可以不是,但是,皇上很快就是了。若再不警醒,大明江山就要葬送在你的手里了。”
朱厚照苍白的脸上血色上涌,猛的一拍桌子,厉声吼道:“张延龄,你好大的胆子。你敢对朕如此大不敬?真以为朕不敢动你不成?朕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张延龄静静的看着朱厚照,缓缓道:“你当然可以,你是皇上,你可以为所欲为。臣适才忘了一句话。那便是,但凡昏聩之君,都会喜欢阿谀逢迎之言,而听不得逆耳之言。有人说出他不爱听的话,他便恨不得杀了别人。最后他的身边所有人对他说的都是谎言,他再也听不到一句真话了。你尽管杀了臣便是。杀了你的亲舅舅,杀了一个十多年来为你四处灭火,为大明的中兴浴血冲杀之人。杀一个跟你说真话的,或许也是最后一个跟你说真话的人。皇上觉得可以动手的话,那便不要犹豫。剑就在书案旁边挂着。皇上可以动手了。”
朱厚照脸上肌肉抖动,面如紫肝。他是真的没想到,张延龄居然大胆到如此的地步。他的这些话,其实就是在当着自己的面骂自己是昏君了。
今晚他本来是要来劝说张延龄消消气,哄一哄舅舅,希望他能够消气,再一次为自己去救火,解决兵败的麻烦的。没想到,张延龄和今日在宫中一样,根本没有给自己任何面子的意思。
自己当真能杀他泄愤么?自己能这么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