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渡口。
数十艘烈焰熊熊的小船顺流而下,直冲向河面上的大批渡河大船。明显加了油脂的柴草腾起的火焰极为凶猛,火焰高达数丈,犹如一个个在河面上滚动的大火球一般飞速扑向渡河船只。
不待杨一清下令,所有的大小船只都急忙进行规避。但是在鼓风快速航行的情形之下,想要灵活的躲避谈何容易。况且本就只是为了渡河而临时建造的大船并没有考虑太多的操控性,建造的目的是能够运载更多的士兵以及更好的防护性,所以其实笨重无比。
在风力和水流的作用下,大船根本就没有办法进行规避,能否躲开冲来的火船其实只能依靠运气而已。
大多数战船的运气不错,没有被火船撞上。但那是因为他们尚未距离岸边太近。在西南风和水流的作用下,火船行进的方向是几斜斜冲向岸边位置的,所以越距离渡口近的船只,便越是在火船行进的线路上。
三艘大船被火船轰然撞上。虽然船上的士兵急忙拿着长杆和船桨试图抵住撞上来的火船,但是根本无济于事。小船上的火势太过猛烈,又是西南风向,大船是下风口,人根本无法靠近侧面船舷。两丈距离内都是无法立足的,否则会被火焰和浓烟吞噬,活活烤熟。
所以,士兵们只能象征性的拿着长杆试图顶开小船,但最终却不得不放弃这种想法。
轰隆声中,小船撞上大船的船舷,腾起漫天的火焰和烟雾。撞击之后,小船像是爆开的烟花一般,燃烧的柴草四处飞扬,烟雾和热力弥漫了半个大船的位置。
片刻时间,大船便被引燃。先是船帆着火,然后是船舷木板着火,再是半边船身处处起火。火借风势,风借火威,呼呼作响,越烧越旺。
“嘭嘭嘭!”接连不断的撞击声响起。河面上腾起的烟火像是一个个爆燃的礼花四溅。
一艘又一艘的小船撞上了河面上的船只,有的是渡河的小船倒也罢了,更可怕的是那七八艘被困在距离岸边百步距离的水面上,被水下的障碍物阻挡的动弹不得的大船,它们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全部被火船撞上,然后迅速的起火燃烧。
大船起火之后,完全无法扑灭。大船上的士兵唯一能做的便是赶紧跳船逃生。士兵们扑通通的跳入河水之中,河面上到处是翻腾的水花,载浮载沉的人头,大声呼号的声响。
对岸叛军弓箭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箭支如瓢泼大雨一般泼洒下来,落水的士兵死伤惨重,惨叫连天。近岸的河面上的河水迅速被染成一片黑红之色,景象惨不忍睹。
杨一清在后方的大船上瞪着双目表情呆滞的看着前方的一切。
烈火浓烟在蒸腾,大船在燃烧,无数的士兵被射杀。惨叫声,箭支破空之声,火炮的轰鸣声,烈焰在风力助燃之下发出的呼呼声,桅杆断裂坍塌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一切,让杨一清如同进入了一场噩梦之中。小半个时辰之前,他还以为渡河即将成功了。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了。但是现在,他才发现那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叛军显然早已做好了准备,等着自己送上门去。自己还以为,所谓的火攻无非便是用火箭射击而已,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手。利用水面的阻碍,配合大量火船纵火,这个计策其实也算不得精妙,可是自己却从头到尾也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杨一清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心中悔恨不已。张延龄他们是对的,自己太想要为外廷赢得主动权了,太想要将这份功劳拿在手里了。自己无视了他们的话,甚至以为他们别有用心。但是现实却给了自己一耳光,让自己彻底的清醒了。
一切都要建立在平叛成功的基础上。自己岂能把这种事看得太过功利。杨廷和确实来信要自己占据主动,为外廷争取主动。但是杨廷和也说了,平叛成功为第一要务。自己则完全的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只是客气话而已。
“杨大人,赶紧下令撤退吧,趁着损失不大,立刻止损是为上策。”身旁将领大声说道。
杨一清惊醒过来,大声道:“撤退,撤退。传令立刻撤退!”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河面,所有大船降下船帆,大小船只缓慢掉头。在对岸密集的箭雨袭击之下,艰难的开始撤退。再一次付出了两艘大船和八艘小船倾覆的代价之后,进攻船队终于脱离了对方的射程,大败而归。
灵州渡口码头上,垂头丧气惊魂未定的将士们逃离了船只来到岸上,精疲力竭的他们瘫坐在地上喘息。大批的伤兵被运下船来,在码头上躺了一地。还有人嚎啕大哭,因为有许多熟悉的兄弟已经葬身于河水之中。
杨一清失魂落魄一般的下了船,站在码头上。所有的将士都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的情绪复杂。是嘲讽,是恼怒,是鄙夷,是可怜,杨一清已经没有心思去咂摸了。
“咱们损失了多少人马?”杨一清问身边的将领道。
“启禀大人,初步统计,损失了十一条大船,十八搜小船和筏子。受伤的兄弟有七百多人。失踪和战死的兄弟约莫……千人……”旁边有人沉声禀报道。
杨一清心痛如绞,准备了半个月之久,踌躇满志,满怀期待的一场大战,居然落得如此下场。这下,自己威信扫地,成为笑柄了。
“杨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战前信誓旦旦必然取胜么?怎地会这样?哎呀,咱家战前还提醒过你,可是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惨败回来了。这可如何是好?”谷大用快步走来,挥舞着手臂大声埋怨道。
杨一清心中更是恼怒愧疚,大声道:“诸位将士,杨某无能,不该冒进渡河作战。害了这么多将士的性命,辜负了朝廷的重托。当真是愧疚难当。当初曹雄前车之鉴在前,杨某理当慎之又慎才是。杨某愧对朝廷,愧对尔等。此战之败的责任,我一人承担。事已至此,杨某唯有一死以谢天下,慰藉今日战死的将士们的英灵了。”
杨一清说罢猛然间伸手抽出腰间配剑,便往脖子上抹去。
众人大惊。身旁将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杨一清的手臂拉住了。
“大人不可。胜败乃兵家常事。叛军狡猾之极,杨大人已然尽力,此战也非杨大人一人之过。这渡河作战的计划,是我等都同意的。要担责,也是大伙儿一起担责才是。咱们损失并不大,何至于此?”
“是啊,渡河作战的计划是必须的,总不能干瞪眼吧。杨大人已经造了大船,差点咱们便成功了。只是没有想到叛军会如此奸诈罢了。大人若是因此自尽,平叛大事何人可当。还请大人振作,咱们数万兵马只伤皮毛而已。不至于如此。”
众将领纷纷劝解道。
杨一清叹息一声,垂下长剑。心中倒是有些后悔。方才一时之间热血上脑,居然生出了自杀谢罪的念头,其实大可不必。近五万大军,不过损失了两千人,首战受了些小挫折而已,其实算不得什么。自己到底是没领过兵,一时之间有些承受不住。
“哎,杨大人,你这又是做什么?咱家不过是说了几句而已,你怎么便抹脖子?你要是死了,别人岂非说是咱家刺激的你?杨大人,就算你死了又如何?留下这烂摊子给谁担?还是好好想想后续如何作战才好。平叛大事,皇上和朝廷可都等着咱们凯旋的好消息呢。你就是死,也得先平叛不是,么?”谷大用咂着嘴阴阳怪气的道。
杨一清面色铁青,沉声道:“谷公公,你放心便是,杨某一定会平息叛乱的。适才杨某冲动了。”
谷大用道:“这才是句话。不过,这一战失利的事情,咱家还是要上奏朝廷的。咱家的职责便是如实上奏,希望杨大人谅解。”
杨一清摆手道:“谷公公如实上奏便是,杨某并不在意。谷公公,若无他事,本人要整理战后事宜,商议后续作战之事了。”
谷大用道:“得,要咱家回避是么?好,咱家也懒得掺和你的事了。别又弄个惨败,到时候咱家倒要担干系了。眼不见为净。告辞。”
杨一清气的脸色铁青,却也无法反驳。谷大用转身便走,却见码头上方一名将领策马飞奔而来,大声叫道:“杨大人,好消息,好消息。”
谷大用停下脚步想听听是怎么个好消息。
来者是史镛,杨一清脸色难看之极。
史镛滚鞍下马气喘吁吁来到杨一清面前,大声道:“启禀杨大人,天大的好消息。”
杨一清冷声道:“史镛,你想要讽刺本官,却也不用如此。本官确实没听你的建议,以至于今日之败,但你也不用在大败之时急于来羞辱本官。”
史镛愣了愣,摆手道:“不是啊,杨大人,真的是好消息啊。总兵官张侯爷率三千骑兵奔袭宁夏城,已经于今日清晨夺下宁夏城,现在正在抓捕安化王及其叛乱余孽,肃清残敌呢。这难道不是天下的好消息么?”
所有人都呆呆的瞪着史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码头上数万将士如泥塑木雕一般说不出话来。每个人都瞪着眼珠子,发出一片抽着冷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