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一弯新月已上中天。
大名府城南,百年古刹兴化寺内人声寂寥。连坐在佛前守夜的小沙弥都在打瞌睡,睁着眼的只有殿中的泥塑菩萨。
寺庙后院之中,一辆大车停在那里,马儿自然已经不见去向,只剩下一个平板车架子放在那里。车上面还堆着一些纸钱贡品等物。
这辆大车正是运送刘七尸首进来的那一辆。因为运过死人,所以有些忌讳,被抛弃在这里。上面的纸钱贡品是明日为刘七设灵堂用的。
此刻,月光下的大车似乎成了精,自己动了起来。也不能算是在动,而是在微微的颤抖。用后世一个词来形容最为贴切:车震。
平板车下方,三个黑影慢慢的冒出了头,左右打量了四周之后,慢慢的爬了出来。三人躲在车旁的暗影里,大口的喘息着新鲜的口气。
这三人便是张延龄此次用刘七的尸首掩护混进城来的。张延龄称之为特洛伊计划。
这个计划的关键之处在于,怎么让人跟着棺材混进来。一开始的想法是,打造带有夹板的棺材,把人藏在棺材夹层之中带进来。
但是张延龄很快否决了这个提议。棺材自然可以做的很大,但是越大的棺材,越是引人怀疑。夹层是能敲击听出来的,很容易被发现夹层。而且棺材一旦运进城中,必是时时刻刻有人守着的,里边的人想要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有鉴于此,张延龄玩了个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把戏。故意弄了一副红檀木的上等大棺材。檀木木质紧密,沉重无比。红檀木便更加沉重了。
当这副棺材运过去的时候,对方派来接尸体的人是肯定抬不动的。这样他们便顺理成章的连同马车一起弄进城里。而藏着的人恰恰在马车的平板之下的隔层之中。
这个计划的精妙之处在于两处。
一是对方会将注意力全部吸引集中在那口棺材上。那棺材太惹眼,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怀疑棺材有问题。他们会仔细的检查这么大的棺材是否有猫腻。从而对一辆一目了然的平板大车自然便不会再有怀疑。
这就好比有钱人家小姐抛绣球,往往派个丫鬟穿金戴银擦脂抹粉的装小姐抛绣球,真正的小姐在一旁扮做青衣小婢暗中观察。正主儿往往并非光彩夺目引人注意。引人注意的只是幌子。
第二点便是,马车大概率是他们自己开口要过去的,张隐扮的车夫故意不肯给,这便极大的消除了马车有猫腻的嫌疑。
除非有一点出意外,那便是对方会出来许多人抬着棺材回城,不要马车。那样的话,张隐便要递话给对方了。便要说不如用马车运回城,省的抬得吃力。一辆马车算不得什么云云。
对方要是再不肯,张隐便会用一些怪力乱神的话去哄骗对方了。比如说什么棺材一旦启运,不能半路换车,必须抵达地方才能落地,否则不祥云云。
总之,这辆马车是有极大的概率进城,且不被人怀疑的。这正是张延龄想要的。而且这么一来也解决了藏在里边的人怎么出来的问题。
因为棺木运进城之后,必是要抬下车的。那些人盯着棺木,可没人盯大车。不管大车最后去了哪里,总不至于被劈开烧了。最终夜深人静之时,只会停在某个地方,里边的人便可以见天日了。
难题在于,如何让三个大活人躲在马车下边加的只有半尺宽夹层里。而且,这三个人进去是要能干大事的,不能是废物。这便需要精挑细选了。
好在团营之中人才济济,训练中涌现出来的能力者还是不少的。符合条件的人还是不少的。最终,对兵士比较了解的张隐和孟亮一致同意,选了三个人。
这三人身材不高,看上去瘦小枯干,但脱了衣服站在张延龄面前之后,身上的肌肉一条一条的直愣着。虽然体格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健壮,但这个三个家伙的精干是毋庸置疑的。
这三人都是振威营大比武中获得过技能比试优胜的士兵,莫看个子矮,动起手来可不含糊。身子灵活,像猴子一样的灵活。军中兵士们背后都管他们为三只猴精。叫的习惯了,当面也叫大猴子二猴子三猴子,本名都不叫了。三人却也欣然领了这些绰号。
大猴子叫李德才,二猴子叫马展鹏,三猴子叫段小七。
张延龄关起门来对三人进行了一番考察,特意问了一些突发状况,来看看他们的应变如何。这才决定由他三人混进大名府干事。
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大名府秣兵历马,七八万大军在城里龟缩着,做困兽之斗。张延龄自然要了解城中的一些具体的情形,知晓一些城中的布置和防守的情形,以便做出更好的决策。另一方面,则需要三人在城中搞一些大事,以策应攻城。
此刻城中可谓是铜墙铁壁一般,城中的人都被裹挟在这场大战之中。刘六等人对城中早已进行了肃清,但凡有不愿为义军助力的,或者在行动上不支持的,都被抓了起来,以防城中作乱。
而这三人,便要在这大名府里捅他们的心窝子,割他们的命根子。
三个猴子从车底下的暗格中爬出来,歇息了片刻。见四方无人,便起身离开。不久后,城中多了三名提着兵刃打着火把巡逻的小队。城里如今兵马嘈杂众多,也没人去注意到这三人的身份。毕竟最近义军兵马迅速增多,相互之间能认识的没几个,三个猴子一旦进了城,扮做了义军的士兵,那便很难被察觉出来了。
……
次日晌午,嘹亮的号角声响彻大名府北城战场。
在城头义军的注视之下,大队官兵从营中出发,抵达城外空旷之地列队。数十辆大车陆续抵达里许之外,官兵这几日大肆修建的沙包工事之内的平整场地内。然后,一门一门的大炮被卸下车来,一队队士兵喊着号子将它们拖拽到炮兵工事里,开始安装调教。
工兵营开始在距离城池两百步外故技重施,建造环形射击工事。为鸟铳手的射击搭建工事。
此举惹恼了城头的义军。城头有数十门盏口将军炮和床子弩,这帮人以为弓箭不及之处便是安全的,那岂能惯着他们。
杨虎当即下令开炮,对着那帮扛着沙包的官兵进行轰击。一时间,二十多门盏口将军炮和十余架床弩一起轰击,将城下一群工兵轰的血肉横飞。
义军之中在攻战顺德府一战中收编了一支朝廷兵马,他们是操炮手。齐彦名特地嘱咐要留这帮人的活口,便是为了让他们操控盏口将军炮。这帮人确实有些经验,盏口将军炮轰的很准,这给工兵们建造工事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士兵们被弩箭和炮弹轰杀了上百人,屁股受伤的江斌差点挨了一颗铁炮弹。那炮弹擦着他的身子飞过去,砸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坑。吓得他差点没晕过去。
但是,射击工事却还是顶着炮弹和床弩的狂轰搭建起来了。如之前一般,一旦几层沙包垒砌起来,盏口将军炮这种只能发射铁疙瘩砸人,却无法发射开花弹的玩意儿只能望而兴叹。铁球砸到沙包泥包上,不过是一个坑而已。
床子弩便更别提了,威力比之盏口将军炮还不如。它们只能对着来回搬运沙包泥包的兵马进行攻击,但这种攻击便形同碰运气。虽然能够不断射杀官兵,但是数枚铁弹和数枚弩箭才能击中那些阵型散开,还在移动中的人,那可得不偿失。
于是乎,郑虎自己叫停了射击,因为其他的物资好弄,盏口炮的铁炮弹和床子弩的弩箭可没多少。一发一支干掉一个人都是亏的。既然不能阻止,那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在眼皮子底下将沙包工事加宽加高,慢慢延展。
但杨虎不知道的是,城头上的每一个盏口将军炮的位置以及床子弩的位置都已经被标注。除非他们立刻换地方,否则开战之后,这些便是首批要轰炸的目标。
城头上有不少义军士兵很是惶恐,他们是曾经经历过保定府大轰炸的赵燧手下的兵马。
见到城外对方准备的这一切,跟那日保定府一战中的架势如出一辙,当日的噩梦重上心头。有人很快找到了刘宠杨虎等人叙述了当日的情形。还警告说,当天赵燧差点被城下的官兵拿火器狙杀的事情。
刘宠杨虎等人也对当日的情形有所耳闻。本来还觉得似乎是太夸张了些,但见这些人神情紧张,赌咒发誓言之凿凿,倒也不敢怠慢。
当即刘宠和杨虎齐彦名等人商议对策,决定不能露头给对方狙杀的机会。另外加紧搭建城头沙包工事,在城墙内侧也搭建工事,以便守城人手随时躲避。
午后未时,城外官兵漫长的准备期终于结束。城外两道又高又厚的工事已经搭建完成。对方的兵马也都摆好了架势。
随着一发焰火弹腾空爆裂,几乎在一瞬间,包括二十五门盏口将军炮在内的攻城方的三十多门重型轻型火炮开始轰鸣。炮弹如雨点一般在城头,城内炸裂。大铁球在空中带着呜呜的风声砸在城里的地面上。开花弹在城墙的十几个标尺点爆裂。
一时间,城墙上方和城内烟尘弥漫,血肉横飞。
刘宠等人缩在坚固的城墙垛口下方,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切在眼前发生。
在此刻的这一瞬间,刘宠突然明白了为何赵燧不敢再守城了。因为根本没法守。张延龄手中有如此凶狠的火器,那还怎么守城?
但好在,之前便做了这样的估计和准备。死伤确实有一些,但是对方虽然气势汹汹,想攻进来,怕只是说说而已。
他们炮弹多,便让他们砸吧。反正他们也轰不倒城墙。他们只要敢往上爬,那便会遭到凶狠的反击。
炮击持续了一个时辰。盏口将军炮的炮管子都打红了,无法再打了。虎啸炮和佛郎机炮也都射了数十发。运送炮弹的大车打空了四十多个装炮弹的木箱子,发射了近千发炮弹。
城头上被轰的一片狼藉,血肉横尸到处都是。城里也被无差别的攻击。北城里许范围内遭到了两三百法各种炮弹的轰击。死伤了百姓和义军也有不少。
开花弹爆裂还引发了好几场大火,烧的烟尘滚滚。
目睹这一切的百姓和义军们都不知所措,眼神中透露着茫然和惊恐。战前喝血酒,发毒誓,自我激励,喊口号,把自己弄的热血沸腾,仿佛天不怕地不怕一般。
但此刻,这如天雷一般轰鸣的火器,将他们瞬间打回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