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村里出了件稀罕事。年少离家的徐家三叔从省城回来了。他不像过去那样只是趁着清明回来小住几日祭奠先人,而是修葺房屋,置办家具,回乡定居了。
徐家三叔名叫徐家印,今年六十岁,是土生土长的凤凰村人。他年少时考入县中,是村里第一个去县城念书的初中生,在校时他品学兼优,深受老师同学们的喜爱。可只上了一个学期,就因为种种原因被迫中断学业,他从学校出来回乡务农,在这期间他一直坚持自学,从不间断,后来他以青年农民的身份考入省城的技校并顺利留城工作,直至退休。他在村里辈分极高,人人都尊他一声三叔。
徐三叔回村后,家里看热闹的人,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大家见到他都喜欢问他同一个问题,问他咋不在城里养老,偏要回这穷山沟沟呢。
徐三叔笑着答,“这才是俺哩家呀。”
徐三叔妻子早逝,儿女都在大城市工作,他退休后不愿独自一人留在热闹喧嚣的都市,反而格外贪恋乡间的老家。
这里有他儿时的记忆,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能梦到村边那条清澈见底的洛河,梦到老家宅院里的石磨盘,梦到母亲亲手熬制的糁子饭,热气腾腾,谷香扑鼻,金光灿灿。
徐三叔馋糁子饭了,于是把徐连翘叫家里来,教他怎么煮糁子。
随徐连翘一起来的,还有个盘高条顺的俊小伙儿。
“三叔,我叫赵钰,是咱村的驻村工作队员。”赵钰指着身上的红马甲,向徐三叔介绍自己。
徐三叔笑呵呵地握住赵钰的手,“你好啊,你的名字挺特别的。”
赵钰解释说:“您是说这个钰字吧。不是玉石的玉,是金左玉右的钰。”
“哎呦,那更不得了呀,命里带金,大富大贵呢。看来你父母是把你当金玉宝贝一般的疼爱呀。”徐三叔笑道。
“您算说对了,三叔,您还不知道吧,赵钰还有个小名呢,叫……”徐连翘刚要说出来,被赵钰抢在头里截断说:“哎!你不是煮糁子饭吗,还不快点去!”
徐连翘眉眼一弯,笑笑地说:“说完再去也不迟,三叔,赵钰的小名叫……”
“哎!徐连翘!”赵钰俊脸泛红,上前拉着徐连翘的胳膊把她带向伙房。
徐三叔看着面前这一对儿又笑又闹的青年男女,思绪不禁飘得远了。
真好……
“三叔,这糁子饭做起来也没啥难的。您一个人,锅里加两瓢水就够了,水烧开,再下糁子。这袋糁子是我前几天在树奎叔家的石磨盘上磨的,你看,是不是和那些电磨磨出来的不一样?”徐连翘捧起一把金灿灿的糁子,献宝似的让徐三叔看。
徐三叔笑着捏起一点,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后,直接放进嘴里,品咂起来。
“这生的呀,三叔。”
“麽事,就想这个味儿哩!”徐三叔满足地眯着眼睛说。
徐连翘把两勺碎糁子倒入锅内,用勺不停地搅着,“熬糁子饭要放点食用碱,这样熬出来的饭黏糊,还香。煮粥的时候也可以放点碱面,一个道理。锅开后,火不能大了……”
徐连翘推了赵钰一把,命令说:“把柴火夹出来一些。”
赵钰哦了一声,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用火夹子夹出炉膛里面烧得通红的柴火。
“三叔,就这样文火慢慢烧煮,直到糁子变稠、发粘,闻到香味。”
“我来试试吧。”徐三叔说。
徐连翘把饭勺递过来,他接过,站在灶台前,把勺子沉进锅内,缓缓搅动着玉谷饭。
从徐三叔的表情和动作里面,徐连翘看到了虔诚和恭敬,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饭勺,而是一炷香。他似乎又陷入久远的回忆里面,想起那些守候在灶台边,仰望母亲煮饭的时光。
“三叔,你咋想着回乡定居呢?咱凤凰村真比城里好麽?”徐连翘忍不住问道。
徐三叔嗯了声,眼睛盯着铁锅里的糁子饭,说:“好呀。我做梦都想着回来呢。在城里的时候,一想起家里的老院,春日里一树梨花,用了几辈人的水缸,和村人在夜晚的老树下聊天,不会落的星星,河边的笑声,我就忍不住想要插上翅膀飞回来。原本,我妻子,就是我席子(媳妇),她和我约定退休后就陪我一起回凤凰村养老……可是……”
徐三叔的手停顿了片刻,声音变得有些伤感,“她走了。可她临终前还在念着凤凰村呢,说她没福气,没法儿回来了,她叮嘱我,让我把她的骨灰安葬在这里,陪着我……”
徐连翘鼻子酸酸的,她低下头,用手指拨拉着地上的一根细柴火棍,一下又一下。
炉膛里传出柴火烧着的噼啪声,突然,伸来一只大手,把她手指拔高,带离地面。
她偏头望去,却撞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赵钰冲她摇摇头,松开手,小声对她说:“不卫生。”
徐连翘瞪了他一眼,嫌他多管闲事。
他笑笑,指指徐三叔的背影,提醒她安慰三叔。
她清了清嗓子,笑着说:“三叔,我刚才路过厢房,看里面堆着好些旧家什和农具,你要是没法处理,我明天安排人过来帮你丢掉。”
徐三叔回过头,摆手拒绝:“可不能扔!这些东西是俺的宝贝哩!”
宝贝?
徐连翘和赵钰互相望了望,脸上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些几十年的旧家什和生了锈的农具摆在路边都没人要,徐三叔竟把它们当做宝贝。
“这原因一句话半句话也说不清,你们年轻人啊,应该不会懂我们这辈人的心思。”徐三叔说。
徐连翘笑道:“三叔是嫌我们年纪小吗?”
徐三叔瞅着徐连翘和她身旁的赵钰,轻笑说:“我离开凤凰村的时候,年纪比你们还小哩。我那时整日里想往外边跑,想逃出这座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可出去了才知身不由已,工作、人情、琐事缠身,回乡已成奢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城市的繁华和新鲜已经吸引不了我了,身体里,却总有一股乡情在萌动,在长大。总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梦到我的父母亲,梦到这座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农家院子。想家啊……想养育了我的凤凰山……”
“三叔……”徐连翘鼻子酸得厉害,她似乎有点理解三叔了。
如三叔一样,从凤凰村出去的人,有哪个不惦记着这山沟沟里的小村庄呢。
这里有生他养他的父母,有千年流淌的洛河水,有花开花落的凤凰山。
像她,不也舍不得离开家乡吗?
“三叔,我伯总和我提起你呢,说你有出息,是咱村第一个出去念书的娃。”徐连翘不想让三叔伤感,岔开话题。
“啥出息啊。我那是出去读初中,和你一比可就差远了。”徐三叔转过头,冲着徐连翘微笑,“你可是咱村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你伯哪一次提起你,眼里都放着光哩。”
徐连翘笑了笑。
“小赵,听说你是选调生,哪个学校毕业的呀?”徐三叔把目光转向赵钰。
赵钰看了看徐连翘,“我和支书一个学校,不过比她高几届,是她学长。”
“哦?”徐三叔诧异地看了看赵钰。
“不止呢。三叔,人家可是硕士研究生,还是保送的呢。”徐连翘插话说。
研究生?
徐三叔不禁多看了赵钰两眼,心想,看不出来,这俊小子挺厉害呢。
“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下沉扶贫一线,接触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需要我从零开始,从头学起。”赵钰把目光转向徐连翘,意有所指地说:“支书,你看在咱们同窗又共事的份上,就带带我呗。”
徐连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起身去看锅。
此时伙房里弥漫着新鲜玉米的清香,徐连翘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饭,然后转头对赵钰说:“去,把炉膛里的柴火都取出来。”
“都拿出来?”赵钰诧异地问。
“叫你拿你就拿,哪来那么多话!”徐连翘皱眉。
“好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赵钰挪着屁股下面的板凳,凑近炉膛,用火夹子熟练地夹出里面的柴火。
这些日子他为了讨好徐连翘,把以前百般嫌弃的农活都做了个遍,现在别说是夹柴火了,就是给他一个冷灶,他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出灶火来。
徐三叔看出徐连翘是在故意“折腾”这个小伙子,他伸手点了点徐连翘,低声说:“你呀,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皮!”
徐连翘从小就是孩子王,出了名的霸道。
徐连翘笑了笑,“三叔,饭差不多了,灭了火再焖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你们在这儿吃吧,我这儿有卤肉,再炒个菜,很快的。”徐三叔留他们吃饭,赵钰好几顿没吃荤的,一听见有肉,顿时来了精神,“好……”
“下次吧,三叔。我们回去还有事情,赵钰,走了。”徐连翘见赵钰坐在那里不动,上去拉扯赵钰胳膊,“走了。”
“这天都快黑了,还有撒子事情,留下来吃个饭麽。”徐三叔挽留他们。
徐连翘拉着赵钰朝外走,“不了。真有事情。三叔,明天我做些酸黄菜给你送来,你就着糁子饭吃啊。”
“好哩!我就馋你做的酸菜哩!麻烦你了,翘翘。”
“不客气。三叔,你回吧。”徐连翘冲着徐三叔摆手。
徐三叔一直把他们送到院子外面,看着两人走远了,才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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