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在车上被颠醒,睁开眼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仍沉浸在梦境里,梦里面的歌声清晰可闻,“谁不说咱家乡好,得儿哟,依儿哟,一阵阵歌声随风传……”
歌声未尽,赵钰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的向前趴过去,速度太快,他还来不及反应,额头就撞了上前面的车座。
这下彻底醒了。
“呀呀嗨!”坐在旁边的老汉一边用手臂死死抵着前排车座,一边扯着嗓子吆喝大巴司机,“你咋开车哩!够坛都被你蹾两瓣哩!”
“咋开车!你不知道这路就是这个鳖样,一下雨,尽是坑,躲都躲不了!”司机显然很不满意。
老汉嘟哝了句当地土话,掏出口袋里又在唱歌的老年机,扬起声调,肆无忌惮的和对方聊了起来。
对于当地土话,赵钰似懂非懂,他无意窥探别人隐私,但隔壁的音浪太大,他躲也没处躲,只好揉着火辣辣的额头,缩在角落里无聊地听声看景。
正是三月,淅淅沥沥的春雨把车窗外的田野浸润得如同水墨画似的,看惯了黄土高坡的黄沙漫天,乍一见到云雾缭绕,风景秀丽的深山地貌,不禁惊叹大自然造物的神奇。从百度地图上看,这里位于卢氏县城西北方向,而他此行目的地,就在远处连绵不绝的大山深处。未来几年,他都要在这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循环往复,驻村……
从踏上卢氏县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名光荣的驻村工作队员了。而他工作的村子,名叫凤凰村。
凤凰。
也不知这个村子有多大的底气居然敢起这么霸气特别的名字。
赵钰不知何时又睡着了,等他再次醒来,眼里映入的是老汉又黑又红的大脸,他提醒赵钰:“到了,小伙子,徐家镇到了!”
到了。
赵钰一边道谢,一边揉了把脸坐直身体。
大巴车停在路边,赵钰跟着所剩不多的乘客下车。这里的气温比市区骤然降了几度,风很凉,夹着瘆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赵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竖起衣领,挎上背包快步走到路边楼房的房檐下,他看看四周,掏出兜里的手机。
从徐家镇到他工作的凤凰村还有几公里的路程,虽然直线距离不远,但听凤凰村驻村第一书记胡冠军电话里说,这段路全是盘山路,路况不好,也没通大巴车。
胡冠军,一个挂在机关荣誉墙上的先进人物,他到局机关工作数月,只见过照片里的胡冠军没见过真人。哦,不,也算是听过声了,昨晚电话里聊了几分钟,赵钰发现胡冠军的口音俨然已被这里的人同化了。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才有人说话。
“胡书记,我到镇里了,啥?你说啥?你那边太吵了,怎么还有人哭啊……啥,你说有人来接我,他叫什么?什么时候到……喂!喂?胡书记……胡……”赵钰又把电话打过去,这次却提示已关机。
赵钰沮丧地垂下手臂,他环顾四周,想从这条横贯东西的路上找到来接他的那个人。可路上因为下雨的缘故鲜少看到车辆,人就更少了。
赵钰约莫等了半个多小时,决定自力更生,去附近花钱雇辆车送他。刚走下台阶,路上就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声,那声音大的,令赵钰一下子联想到市区黑夜里“炸街”炫技的鬼火少年。
一道黑烟裹挟着泥水驶过前方的道路,突然,黑烟朝后倒过来,“嗤——”地一下停在赵钰面前。
“喂!你是不是从城里来的,要去凤凰村?”一个穿着土褐色夹克,黑色牛仔裤的男青年骑在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上,大声询问赵钰。
赵钰打量他。
这个青年瘦得像电线竿子一样,眼底乌青,嘴唇青紫,过长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盖住眉毛,遮住半边眼皮,他一只脚撑在地上,一只脚搭在车上,不时有黄褐色的泥水从他白板鞋的鞋底滴落下来。
那青年也在打量他,歪着脑袋,眼睛像射线一样在他身上的皮衣和天蓝色牛仔裤上来回扫了几趟。
“胡书记叫你来的吧?我等了你好半天了,你……”赵钰话没说完,那青年就指着身后的空位,语气极不耐烦地打断他:“赶快走,下着雨呢。”
赵钰点点头,扒着青年的肩膀正要上去,动作却突然一停顿,他指着后座上的泥水,“脏了……”
青年朝身后扫了一眼,手在车仪表盘和邮箱的夹缝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块辨不出颜色的破布,扔给赵钰。赵钰接住,手里的触感令他皱了皱眉头,“算了,我用纸擦吧。”他把破布放在仪表盘上,卸下双肩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纸巾。他用纸把车座上的水擦干净,重新上车。
他擦车时没看那青年,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脊背后面透着一股寒意。
摩托车总算驶离徐家镇。
凤凰村。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村东南一处老旧的民房里传来男男女女的痛哭之声。
“大,大,你不能丢下我们啊……大——”一个中年男人哭倒在床前,有年长者过来劝,“连山,别把泪流到你大身上,不然他下辈子要受委屈。”
“大——大——”男人哭得愈发悲痛。
一个面貌清秀的年轻女子跪在男人身边,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抓着逝者的手,眼神空洞地盯着逝者干瘦却又安详的脸,男人的哭嚎声惊动了她,她的嘴唇哆嗦了几下,轻轻地喊了声:“大……”
胡冠军听到炮声便脚不沾地赶到老支书徐振江的家里,徐振江得的是肝癌,从发现到病危不过半年时间。昨天下午他还来徐家看望徐振江,徐振江见到他时还能点头说话,他以为老支书还能再撑几日,没想到说走就走了。
徐家堂屋,徐家的亲友已经开始布置灵堂。从里屋传出阵阵哭声,有人端着水盆进去,想必正在给逝者净身,穿衣。当地人给这道程序叫做“装裹”,按照风俗,穿衣完毕后,亲人会用被子裹着逝者入棺,也就是“小殓”“大殓”合并完成。
徐振江不让搞这一套,他去世前留下遗言,遗体火化,不许开追悼会,不用棺材,不摆丧宴,不许收礼,骨灰撒入妻子坟茔。
老人倔得很,儿女劝,家族长辈来劝他统统不听,还非拉着他作见证。
里屋传出亲人的哭声,徐连山声音大了起来,他似乎很生气,语气急迫又愤怒地说着什么,胡冠军听到一句大糊涂,咱做儿女的也跟着糊涂吗,他垂下眼帘,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堂屋。
徐连山一直抗拒父亲的决定,他曾私下里找到胡冠军,请他出面劝劝父亲。老祖宗延续了几千年的规矩,不能到他这儿就改了。他若真一把火把老支书烧了,村人非但不理解,还会在背后骂他是不孝子。
他劝不了徐振江,这村里也没人能劝得动徐振江。
徐家院子颇大,房前屋后种着许多花花草草,面前一排像栅栏似的连翘花开得正艳,金黄色的花朵随风摇曳,空气里飘来淡淡的香气。胡冠军和负责丧仪的徐家长辈见面,安排下一步事宜。
过了许久,徐连山和徐连翘兄妹穿着重孝从里屋出来,见到胡冠军,徐连山悲痛欲绝地说,“胡书记……我大他……”
“节哀,节哀,连山。”胡冠军紧紧握住徐连山的手,又望向徐振江的女儿徐连翘,安慰说:“连翘,你也要保重啊。”
“谢谢,谢谢胡书记。”
胡冠军还想说什么,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达轰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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