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珂兰十一岁的那年春天,咳嗽了好多年的族长嬷嬷走了。族里的女人们把她的尸身冲洗干净,用香草包住,放在一根被掏空的树干里,顺水漂走了。珂珂兰看到嬷嬷的灵魂坐在树干上回头冲她招手,然后神情又有些落寞地转过头去,越漂越远。她挠挠自己的手背,嬷嬷的灵魂就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阿母,嬷嬷会漂去哪里?”翼魔族里每年都会有人去世,水葬是通常的做法,只是族长的葬礼稍微隆重一点而已,然而珂珂兰从来没有问过其他人的归处。
“会去很远的地方,有一座飘着雪的宫殿。”
珂珂兰惊讶地看着母亲,翼魔族部落常年湿热,附近的几座高山也没有下雪的情况,而琪拉却认为族人死后会去一座飘雪的宫殿。
琪拉以为女儿不能理解雪的含义,她解释说:“天空中落下很多冰冰凉的碎屑,银白色的,美极了。”
看来琪拉也并不知道什么是雪,她大概都不明白雪是水凝结成的,只能做最粗浅的解释,但是珂珂兰是知道雪的。
“祖先们都住在那里吗?”她继续问。
“是的,都在那里,无忧无虑。”琪拉的声音像是在梦中,她的目光投向那顺流而下的木棺,看着它越漂越远。
嬷嬷走后的几天里,琪拉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又过了二十几天,她竟然像嬷嬷那样开始咳嗽起来,她给自己熬了一大罐苦死人的药水灌下去,可是喝完的第二天就又开始咳,喝了很多药也没有用。
珂珂兰很担心,更加频繁地到山林里采集药材,虽然那些东西多半并没有什么用处。
秋天天冷的时候,琪拉仍然执拗地坚持待在她的山洞里,她虚弱地很快,已经无法再履行萨满的职责,但是族人们生病了,或是遇到了奇怪的事情,或是需要祈祷祝福,仍然会来她的石洞。
因为她的病,萨满琪拉在族人中的地位反而愈加尊崇起来。
珂珂兰树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下那些浅蓝色的绒果时,琪拉咳得更加厉害了。珂珂兰把装着干粮的包裹束紧在背上,把一天的食物和水都放到琪拉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方,站起来刚要走,又回头给母亲把驼兽皮做的毯子掖紧。这时浑身出着虚汗,昏昏沉沉了一夜的琪拉睁开眼睛,喘着气说:“不要再去找草药了,多陪我一会儿比什么药都好。”
“安瓦尔大叔说山背后的火绒草效果更好,我去找点来试试看,说不定能行,我路过村子的时候会找粟粟来陪你说话,阿母,你饿了渴了,东西都在手边。”珂珂兰没回头,她害怕看到母亲虚弱的样子,像极了前世濒死的自己。
而珂珂兰这种看上去倔头倔脑的表现让琪拉满心愧疚,她担心话说多了,强压在喉头的咳嗽又抑制不住,女儿会更加害怕,琪拉只好目送珂珂兰远去。昨天夜里,她已经开始咳血了,只是她处理得好,珂珂兰没看出来。
“红月之神啊,保佑这个您亲自赐予的孩子吧。”琪拉转头看向石洞深处隐秘的神龛,在心中默念着她日复一日的祈祷。
珂珂兰回到村子,她没有找到平时要好的粟粟,就拜托另外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去照看一下琪拉,然后又在村口找到了瘸腿的安瓦尔大叔,再次确认了火绒草的位置。安瓦尔是族里的采药人,前两年摔断一条腿之后就只能在村里做一些晒药,辨认的工作,他的女儿阿朵才五岁,是村落里少有的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孩子,现在正乖乖地守着篝火上煮着的一个大陶罐。
陶罐里是珂珂兰树的老叶子,翼魔族的人把这种叶子用大火熬成汁,再小火细心醅干,等汁液完全收缩成黑乎乎的一团时,表面就会出现一层又咸又苦的结晶,把这种结晶放在吃食里,可以让人更有力气。在珂珂兰看来这其实就是最原始的煮盐的方法,也是翼魔族食物难吃的原因之一。珂珂兰的树叶比其他的植物含有更多的盐分,就是不知道这又咸又苦,纯度不高的初代化学品会不会含有什么有害的成分,也只能入乡随俗了。
珂珂兰掏了一块肉干给阿朵吃,那孩子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
“山里的风吹下来了。”安瓦尔大叔捶着他那条伤腿苦笑着说:“真羡慕你们少年人啊。”
“火绒草采来分你一半。”珂珂兰大方地回答。翼魔族的医学系统模糊不清,很多草药都可以一药多治,只要治不死人就行。
她打起精神来,一口气爬到了半山腰,回头看到渐渐沉没下去暗淡的红月和簇拥着初升太阳的灿烂云霞。
晚上可能要下大雨,真倒霉。珂珂兰啐了一口,又加快了脚步。
雨水到来的比珂珂兰预料的还要早很多,在太阳刚爬过天顶,稍稍偏了一点位置的时候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然后越下越大,没有了可以走的道路不说,采下来的火绒草是很忌讳淋雨的。眼看着罩在背篓上的驼兽皮已经没法阻隔雨水,珂珂兰只好钻进了一处熟悉的山洞。
今天不应该出来采火绒草的,珂珂兰有些懊恼,可是阿母的病多半不能等了。想着琪拉也许根本就过不了这个冬天,珂珂兰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此时忧心忡忡的珂珂兰并不知道,在滂沱大雨中,她的命运正在迎来一处撕裂的拐点。
事情要回到十天前,在隔着无数重山无数道水,即使最快的翅膀也要飞翔十天的路程之外,在一处长满漆黑诡异植物的迷雾山谷深处,一间昏暗的石室里,身材佝偻的老者正低头审视着一个躺在石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孩。
那女孩衣饰繁复清丽,有一头浅蓝色水一般的长发,五官精致极了,即使她的唇已经无一丝血色,此时看上去也像是一尊完美的人偶,她的苍白为她更增添了一份空灵的美感。
“这孩子不管怎么看,都不应该能养这么大的。”老者叹息着说。
站在床脚的是一位魁伟的中年男子,棱角分明的脸上眉头深锁:“康丝坦斯受了很多苦,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
“不过你也不必完全灰心。”
老人的这句话让中年男人脸上立刻写满了惊喜,他小心翼翼地问:“大师,您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我的孩子吗?”
“呵呵,父亲对女儿的爱我虽然没有机会体会,但是相信你一定愿意为康丝坦斯付出许多。”
“您需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中年男人甚至连一刻都不愿意等待。
“有一个办法不但可以治愈令嫒的身体,请注意,公爵大人,我说的是治愈,一劳永逸的治好她,而不是那些半吊子的缓解症状的方法,同时我还可以让她拥有天赋。”
公爵英俊的脸上急迫的表情出现了少许呆滞,他的女儿,他唯一的继承人一生下来就身体衰弱,被宫廷医官判定为很难活到成年,并且不可能拥有神族的天赋,这是一个秘密。那位接生的医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对神族来说,他们的天赋是立足的根本,这个骄傲的种族甚至认为没有天赋的孩子压根儿就没有必要存活于世,但是康丝坦斯是沃伦公爵等了多年才等到的唯一孩子,他那位温柔美丽但身体虚弱的夫人在生下康丝坦斯之后就缠绵病榻,不可能再生育。沃伦深爱着那个水晶般纯净但同样脆弱的女人,对他们的结晶自然爱如生命。所以沃伦公爵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的女儿,想尽办法让她得到健康的身体,康丝坦斯不但是他唯一的孩子,更是沃伦夫人拖着病体继续活下去的寄托,沃伦不敢想象失去女儿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然而女儿昏睡的时间却越来越久了。
“康丝坦斯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症状是因为她灵魂先天的不完整,同样因此她不可能拥有天赋,”背过身去的老人完全没有察觉沃伦公爵脸上一闪即逝的杀意,他继续说道:“她的孕育恐怕也不是天然的过程,不过没有关系,只是你需要付出的代价有点高昂。”
“是怎样的代价?”沃伦毫不犹豫地追问下去。天赋,虽然从前根本不敢想,但沃伦知道那是和康丝坦斯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是她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的立身之本。
“你另外一个孩子的生命。”老头凝视着沃伦的眼睛。
“可是我并没有另外一个孩子。”沃伦回答,现在就算找别人去生也来不及了。
“不,你的孩子降生在大陆南端的蛮荒之地,她有着蓝色的头发,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那我需要怎么做?”沃伦没有一丝犹豫。他不记得他有一个在南边的孩子,但是在这一刻,沃伦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真是好极了。
“其实你只需要找回那个女儿,她自然也是你的继承人,健康的拥有天赋的继承人,你的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啊。”
”如果您的方法只是这样的话,我要带康丝坦斯回去了。”沃伦的失望和愤怒毫不掩饰。
“您果然很爱您的这个女儿,”老头呵呵笑笑,看着方寸已乱的公爵:“那么就请把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带到我这儿来吧,只是治愈康丝坦斯的身体需要她的心脏,新鲜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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