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令云薄浑身生寒的真相,如同寒潮一般袭来。
顾怜幽缓缓走向街边的茶摊,回头看向僵在原地的云薄,她轻轻笑道:“孤雁,站着做什么?”
她的眼神含着浅浅的笑,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冷静泰若只是云薄的错觉。
云薄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露出了笑,走向顾怜幽。
顾怜幽点了一壶新茶,苦得发涩,到喉咙里都是苦的。
但坐在她对面,云薄只觉得茶也不苦了。
长街人流如织,茶摊蓬顶之下,檀郎谢女对坐,女子清白艳寒如山荷,男子端正冷峻如云,然而二人俊美与姝艳却相称,风徐徐吹来,拂过衣角长发,画面无比美好,犹如一卷画卷,人群涌动之中,只看得见二人,路人不自觉地被吸引了目光。
顾怜幽垂眸浅笑:“如此看着行人如流,人人都在走向自己的目标,也是格外美好。”
云薄看着她浅笑的面庞,心中柔软:“你我也会有好结果,自然是美好的。”
顾怜幽却忽然撩起眼皮,扬了扬眉笑道:“你有没有看过一出戏,叫墙头马上裴少俊?”
云薄仔细思索片刻,似乎是庆元年间的名戏,他想到那个故事,不由得生出欢喜:“结局美好,两厢厮守,子女绕膝,若是能和你一同去看一次,也是应景。”
顾怜幽垂眸笑了笑,似有深意道:“是,也是应景。”
“成婚第二日,我与你去看吧。”
她看向他:“城东勾栏戏楼,午时上演,不知你意下如何?”
云薄只觉得这一刻令他心悸。
顾怜幽就这么真切坐在了他面前,和他约定着以后,她清丽姝艳的面容就在眼前,含笑看着他,街上车水马龙流走,而他眼中只有她一人,天街曾醉美人畔,金碧上青空,浑似飞仙入梦。
失去错过的那些在这一刻,全都不存在。
她没有嫁给过昼玉,她还是那个会千里将他从死尸堆里背回来,愿意和他同甘共苦的顾怜幽。
她一心只有他,曾经他不懂珍惜,而这一刻,他眼中心中亦只有她而已。
云薄的心潮如同被温流抚平,所有一切都美好无虞:“好,待成婚后,我陪你去看。”
云薄伸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顾怜幽淡淡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云薄温声道:“你今日换了清荷熏香?”
顾怜幽笑笑:“我会制香,若你喜欢,我也可以调一份一模一样的给你。”
云薄心上一松:“好。”
顾怜幽和云薄这么明晃晃坐在街边茶寮喝茶,难免被人看见。
有女子与同伴路过,以扇遮面悄声感叹道:“真是郎才女貌,好生登对。”
“听说还有五日御史小姐就要嫁给太尉公子了。”
“真快啊,不过二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状元郎和上京第一才女,容貌又相配,想来也是上京城一段佳话。”
“竹马青梅,终成眷属,不负誓言,哪怕被旁人横插过一脚,终究还是要成一对。”
“可惜的是太子殿下…若御史小姐嫁给了太子殿下,想必如今便是太子妃了,岂不比云少夫人强…”
旁边的人连忙提醒。
“慎言,别叫人听了去。”
云薄侧面尤其出众,冷峻孤傲的轮廓,如天雪下阶,此刻却满含温柔,冷峻皆化为独怜,含笑轻轻看着顾怜幽的时候,愈发叫人羡慕被他看着的那个人。
他的眼里仿佛就只看得见她,旁人都不能够入他的眼。
情深琅琅,皆起云郎。
二人俱是才貌双全,风华绝代。哪怕坐在小小的茶寮之中都有与旁人不同的风姿出尘。
云薄握住她手的同时,将一物塞进她手中。
顾怜幽垂眸看,是一柄桃木簪。
她的眸子看着那支木簪,登时懂了他的意思。
他将当初给她那支桃木雕出来了。
下定之礼。
昼玉也给过她。
只不过昼玉是在她过得最艰难的时候,将那支桃木簪送到她手中的,云薄在那时抛弃了她。
昼玉丝毫不介意有关她从前的那些流言。
可如果那时,云薄能拿着这一支木簪来娶她,想必她是会欢喜的。
但现在,迟来的,从来都是一文不值。
他没有陪她挨过最难熬的日子,没有在众人流言铄金时替她挡过口诛利刃,没有给过她独一份的信任与宠爱。
而这一切,她的夫君都给过她。
世上有薄幸如云薄。
曾经她以为是义薄云天的云薄,却没想到,是情分薄幸如云散。
所幸,这世上亦有昼玉,生如白昼,明如珠玉。
云薄的桃木簪已经不重要了。
顾怜幽此刻看这支木簪,觉得有些讽刺,可时过境迁,这一切早已过去,她面对着如今的云薄,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她只是笑笑:“刻得极好。”
比昼玉好很多。
当时昼玉那支簪子虽然用心,但他手笨大抵是一直如此的,如今编草木花也是一样的丑。
白生一双好看的手了。
她想到昼玉,忍不住笑了。
云薄见她垂眸看着簪子笑,想来她也是心中欢喜的:“你喜欢便好。”
他温声道:“嫁衣已经绣好了,时间太紧,万云宝相的有些难做,我便自作主张让绣娘换成了鸳鸯样式,我让人送到你府上,还有鸳鸯绦,也随着嫁衣一同送过去。”
顾怜幽并不多言,只是轻声道:“没关系。”
云薄见她并不反驳,眼角眉梢亦是不由自主地露出欢喜:“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试试嫁衣。”
顾怜幽起身:“走吧。”
—
昼玉与文帝,顾仲恪同坐内室之中,文帝轻咳不断,昼玉眉头微皱:“姚内侍,父皇的病前几日已见好,为何这几日又有加重之相?”
明明他寻了多位名医诊治,想多留父皇一段时间,但总是好好坏坏,不见起色。
难不成是命数如此?
姚掌谦也不敢多推脱,立刻跪下:“是奴才照顾不周。”
文帝咳了几声,却摆摆手:“下去吧,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红丹已伤根基,已非药石可医,太子不必费心。”
昼玉想劝,文帝却打断他,沙哑道:“太子,你仁慈端正,朕提拔顾御史,其实已是在为你铺路。”
文帝看向顾仲恪:“顾爱卿,你性情刚正不阿,朕提拔你不全是因为要除月氏,亦不止因为你那些策论,只因为你适合做太子这一朝的官,能扶太子一把。”
顾仲恪躬身道:“陛下福泽绵长,臣还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文帝眼下青黑,双眼混沌无神:“不必安慰朕。”
他看着眼前的儿子与左相,轻声道:“扳倒世家割裂之相,重整朝纲,功在千秋,还有几日,你二人万不可懈怠。”
顾仲恪双手交叠行礼道:“有关月氏罪证已条列整理,只待时机一到,捉拿归案,便能定罪立斩。”
昼玉亦起身道:“西北征兵亦驻扎在城外,如今月氏正是松懈之时,以为儿臣将倒,父皇身弱难当,想必定能取月氏于狱下。”
文帝哑声道:“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在此之前,请那位灵师大卜来一趟,朕想最后一次算算自己的命数。”
昼玉对上文帝苍老的眸子,不忍拒绝:“是。”
文帝说完这些话,已经如抽干了身体里所有力气,瘫坐在龙椅上,像一把干柴。
顾怜幽刚回了府中,就得了昼玉的信,让她扮成灵师入宫。文帝想最后见她一面。
顾怜幽心里咯噔一声,不知为何,觉得此次有些不同。
她立刻动身入宫,而文帝在晦暗的室内,屋里只点了一盏灯,一股有些奇异的味道游荡,像是药味又像是眸中花香,亦混杂着人垂垂老矣的味道。
顾怜幽戴着锥帽,淡淡道:“见过陛下。”
文帝轻轻咳嗽一声,却忍不住道:“灵师,此去已过一月,不知灵师可好?”
顾怜幽如实道:“陛下光顾生意亦赐银两,香坊门庭若市,愿一掷千金算命之人不计其数,无一人再言之昂贵。”
文帝虚弱地笑了笑:“此次请灵师来,朕想问问,明德太子究竟在何处?”
顾怜幽轻声道:“埋骨皇宫,化为泥尘,此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故而太子并非假君,假君另有其人。”
文帝却咳嗽几声:“朕不信,他一定还活着,灵师提及太子屯兵,让朕心生猜疑,有意引导朕协助太子,将西北征兵引入上京,扳倒月氏,现下,说不定也是糊弄朕罢了。”
顾怜幽语气平静:“瞒不过陛下。”
文帝强撑着坐起来:“所以明德太子究竟在何处?”
顾怜幽缓缓抬起眸看堂上的牌匾:“明德太子实为栖如长公主身边之人,栖如长公主窝藏明德,早已有谋反之意。长公主,才是在下所言之假君,陛下应当早做堤防。”
文帝的眼睛忽然便定睛起来,呼吸急促道:“果真?”
顾怜幽语气毫无波澜:“果真。”
可文帝细想却觉得震惊:“栖如一介女子,如何为假君?”
顾怜幽却道:“世间女子苦于位卑已久,栖如长公主生母被杀,便因为先帝为防止外戚干政,留子去母,先帝以为,明德太子称帝,那世间就不能有皇太后,后来先帝又强逼栖如长公主嫁给苏相,长公主被男子与皇权摆弄命运,失去生母,错过至爱,已生怨怼,自然堪为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