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曾经有嫌隙,也并不亲密的女子在满院白幡之中遥遥对视,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长风拂过白幡,布条发出被风吹过时的溥溥清响。
顾怜幽白衣蹁跹,江竹喧额上系着的白布条尾在脑后随风轻扬,眸中泪光闪烁。
江竹喧撑着蒲团起了身,背后是满堂牌位,面对顾怜幽,俯身缓缓一拜。
有多少心绪翻涌,都已在不言中。
世态炎凉,才看得清人心,如今众人害怕和齐国公府扯上关系,牵连到自己,受到齐国公府仇人的报复,无人敢明地里帮她,往后下葬宴祭,更是不知会是如何凄凉之景。顾怜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直到今日,她才真正懂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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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馀清翻着册子,却忽然看见了一页记载之中夹着的布样与那衣角一模一样,他连忙抬眸望去。
四月十七,东宫所嘱。
东宫?是太子殿下吩咐所织?
但记载之中的样式明明就是女子衣裙,太子殿下不可能穿女子衣裳…
但曲馀清看着那条裙子,却总觉得在哪里看过。
侯府上偶然一见的回忆刹那间涌入脑海,曲馀清握着衣角的手不由自主一僵。
之前太子青睐顾氏女,上京皆知。
所以不可能是他看错了。
胡凛清拿着伞从外面回来,见曲馀清坐在案前发呆,随口道:“曲兄可寻到了疑犯?”
曲馀清僵硬地将头转过来,看向胡凛清:“胡右平,恐怕,你老师要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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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怜幽祭拜上香,江竹喧就在一旁看着满堂牌位,心中悲怆。
顾怜幽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角落,每块牌位都能听到:“齐国公府开国元勋,征西北,讨匈奴,百年望族,满门忠烈,今日遭此劫难,是国难,晚辈顾怜幽代长妧顾氏,陇西楚氏拜别诸先,诸先,来世长乐无极。”
她双手交叠,长长再拜。
是当年百官送别数个世家大族时所行之礼,天下不宁,战乱丛生,百官常常祭奠自己又离世的同僚。
顾怜幽起身,与江竹喧对视一眼,却没有再多说。
江竹喧遥遥将她送出了国公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回到空空荡荡的灵堂之中。
顾怜幽回到顾府已是傍晚,她没什么力气吃饭,让下人打了水直接沐浴。
闭上眼在蒸腾的雾气中放空了所有想法,一切都抛在脑后。
竹心轻声道:“小姐,江南水患果真如您所料,但咱们准备的东西都没用上,官府比咱们还快。”
顾怜幽缓缓睁开眼睛:“官府?”
那就是昼玉提前准备了。
她转念一想,忽而又道:“官府插手了,那损失呢?可有人命受祸?”
竹心回忆道:“无一人伤亡,但房子都被冲散了,幸好官府早已准备好了给难民居住的地方,不过也没有白养他们,很快安排了劳作,让他们适应邻县的劳作赚钱方式,虽然没了土地,但造船编竹篓也能靠自己吃上饭。”
顾怜幽不自觉心上微动。
上辈子这场水患死伤过千。
竹心隔着屏风,小心翼翼道:“小姐,您怎么知道江南会有水患?”
小姐一个月前就忽然开始准备,未免太神了。
顾怜幽闭上眼:“猜的,有备无患而已,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竹心没应,但是关上门出去了,关门的声音轻轻响起,顾怜幽起身穿上里衣。
绕出屏风,居然见昼玉拿着她的簪子坐在床边。
一袭素衣如画,劲瘦的腰上系着之前顾怜幽给他系过的宫绦,只是系得轻浮,穗子长长垂在两边,一张脸潋滟清华,比之前见他那次气色要好一些,又回到那幅君子无暇的模样。
一见这张脸,也能相信大周贵女们前仆后继要嫁给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此刻他垂着眸,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簪子,在光里映出一道修长剪影,轮廓挺拔俊美,犹如一幅画,挺拔的鼻梁,起伏的眉骨与额头,烛火撒在他玉白的侧脸上无端的暧昧。
顾怜幽随手系着衣带:“你有事?”
昼玉轻轻抬起眼皮,声音徐徐:“顾怜幽,我做好选择了。”
顾怜幽系衣带的动作一滞。
可他的眼眸如此温柔,荡漾的烛光像是心火,温柔看着人的时候,让人难以招架。
顾怜幽有些滞涩地开口道:“你决定了什么?”
昼玉轻轻将她的簪子搁在桌上,起身向她走来,身影高大,在她面前落拓下一片阴影,下一刻昼玉却是弯身直接把她抱了起来,拔步把她抱到床上。
顾怜幽的心无来由跳得有些快。
昼玉轻轻卧在她的枕头上,侧首专注地看着她:“我跟你走,但不要让别的男人代替我。”
他的眼睛太温柔,这双年轻又如神祗的圣人眸,含着春情如坠落凡尘,甘愿沦为众生。
顾怜幽几乎有些承受不住那双眼的暧昧与旖旎。
昼玉的手托在她面庞上,轻轻抚摸她:“顾怜幽,没有你我会死的。”
有酥麻从脊柱窜入四肢百骸,顾怜幽不自觉地浑身发软。
他微微起身,却倾身吻了她的唇,仅仅浅尝辄止,便单手撑在她身侧,以上位的姿态看着她,眼眸温润:“别再抛下我了。”
她离世的那几年,他日日都如行尸走肉。
他的墨发微微倾泻落在她肩膀上,男子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可他的话语和眼神都无比温软,让人难以拒绝,顾怜幽受不住他这样的撒娇。
他身上还是有很浅的代表着雄性的麝香味道,侵略性极强势。
他眼巴巴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态度极软,在等着她同意,一只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却握住她的腰,见顾怜幽不回答,他又握了握她的腰,倾身凑近她:“怜幽,你为什么不说话?”
顾怜幽的腰被握了一下,被他碰到的地方像是在发酸,酥酥的感觉荡开。但她抿了抿唇,却没说话。
昼玉依旧直勾勾盯着她,过分好看的一张玉颜在眼前,顾怜幽有片刻的目眩神迷。
而昼玉看着她失神,提出了完全不合理的要求:“怜幽,我想今晚留在这里。”
他声音低沉缠绵,听得顾怜幽一阵鸡皮疙瘩。
顾怜幽咽了口唾沫:“不行。”
昼玉宽大的手掌顺着她的腰往上摸,揽住她的肩膀:“为什么不行?”
顾怜幽别开脸:“我们现在又不是夫妻。”
昼玉慢悠悠道:“我们是不是夫妻,难道你不知道吗?”
顾怜幽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昼玉无奈地轻笑一声:“你抖什么?”
他的气息过于强势地浸入周遭,顾怜幽都不敢大口呼吸:“你下去。”
昼玉反而吹了床边的灯,抱住她,声音清润,似笑非笑:“顾怜幽,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想我?”
顾怜幽闭着眼睛像条死鱼一样不动弹,声音都虚得岔气:“你…下去。”
昼玉高挺的鼻梁却抵在她侧脸上,声音懒散暧昧,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咬着音往外说:“我真的好想你,可怜幽好狠心,为什么让我守活寡。”
顾怜幽绷紧了全身,不敢看他:“你别装可怜,赶紧给我下床回宫。”
昼玉却抱住了她,喉结抵在她脸上,她清晰感受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低沉的嗓音微震:“怜幽,你若让我走,我以后都不来了。”
顾怜幽别开脸:“那你以后都别来。”
竹心听见屋里有说话声,虽然听不清楚,但怕是小姐叫自己,她还是问道:“小姐?是您叫我吗?”
顾怜幽刚想说话,竹心就听见一道低沉缠绵的男子声音从屋里飘来:“不是。”
竹心的眼睛猛地睁大,莫不是云公子在里面?
可被吓了一跳,心乱如麻的同时,却连忙叫比她站得还远点的下人们全都回去,不用值夜了。
竹心自己也像飞一样地拔腿跑了。
顾怜幽伸腿踹了昼玉一脚:“你做什么?”
昼玉宽厚的手臂把她箍在怀里:“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顾怜幽无奈道:“竹心那丫头还小,你这样会吓着她。”
昼玉搂着她,轻飘飘地咬着字眼:“你顾着那丫头也不顾我,既然我已经答应你了,能不能给我些回应?”
顾怜幽想装死,昼玉却不由分说吻了上来,唇畔的微凉压在她唇上,顾怜幽挣扎了一下,昼玉按住她的时候却摸到她枕畔的一把扇子,就着屏风外未熄的灯火一看,就是他送的那把扇子。
昼玉没忍住笑了出来,长扇在他指尖转过一圈:“口是心非,把扇子都压在枕畔了,还对我百般拒绝。”
顾怜幽觉得他有点烦人,把扇子一把抢过来,而昼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顾怜幽展开扇子,却是毫不犹豫地就撕了,随手把千金扇面撕了个七零八落,顾怜幽随手就一扔:“现在没有了。”
昼玉眉头一跳,却定定盯着她笑:“为了对我欲擒故纵,连张丹书的狂草扇面你都舍得撕。”
顾怜幽把被子拉起来一裹:“你爱留不留,不留就滚,在这儿实在是聒噪得很。”
昼玉的唇角忍不住勾起,躺下来将她揽入怀中,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你今日来癸水?”
顾怜幽闭着眼装死不回答。
昼玉却轻笑出声,揽住了怀中的人。
翌日清晨,竹心以为云薄该走了,顶多就是昨夜留一会儿同小姐说说话,没想到一端着铜盆绕过屏风,就看见昼玉撩起帘帐,钩在床边。
他随手整理着衣裳,显然是刚刚睡醒。
竹心震惊无比,说话都结巴:“太太太太子殿下?”
昼玉淡淡嗯一声,起身下床。
顾怜幽听见声响醒了,坐起身来,墨发流泻而下。
她里衣微松,就随手整了一下:“你别从正门走,让人看见了。”
昼玉穿鞋起身,慢悠悠道:“知道了。”
竹心震惊地五体投地,心跳如雷,垂下眸让开路,让昼玉过去。
所以昨夜的人,是太子殿下?!
根本就不是云公子。
她家小姐这是什么路子。
能让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执意相娶就已经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情了。
如今小姐居然能让大周之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做奸夫,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万一被发现了…
不,被发现了恐怕也没有什么后果,这可是太子殿下,有谁敢打太子殿下的脸?
但万一云公子知道了该怎么办?
难道小姐已经不喜欢云公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