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依榭顾,簪花美人语。
薛宝钗头戴攒珠发钗,垂下的珠帘洒在耳后,珠光融在白皙的肤致里,相映成辉,妙玉生香。
她闲来无事,又当春暖日困,便在未时小憩,不想这一睡就长了,转醒后见阳光已经斜去不少,暖暖的融金光色透过纱窗照进屋子,飞浮的尘埃清晰可见,兼之垂帘倒光,正是“夷帘春光灿”的好气象,不觉嘴角发笑。
况她本来也是一个宽心雍气的人儿,更显得华容韵长。
起了身,只感觉这一觉睡的极好,浑身舒畅,转神才发觉外间厅中正有动静,她跟母亲自然是分住,不过早先正在跟母亲说话,困了就直接在正房休息,仔细听那声音,好似是薛蝌,正在跟薛姨妈说着什么。
来到京城之后,薛蝌和薛宝琴、薛母也来拜见过贾母,因见宝琴这个妹妹出落的国色,甚是喜欢,最近宝琴都在贾母那里留宿,说是一同坐卧,倒比宝玉和黛玉更受喜欢似的,贾母原也要留着薛蝌和薛母在梨香院旁的院子同住,被薛蝌拒绝了。
这个兄弟素来是聪慧有计较的,他们又不干贾府什么,且她们家已经在贾府住着,薛蝌自然不能都在这里落脚,否则说出去实在不像个样子,他们又不是落难投亲来得,都住了贾府来。
一行更带着那许多辎重,总不好放到荣府的库房去,于是借了薛母有病气的由头,去薛家京中的宅子住着。家里祖上曾是紫薇舍人,在京城自然是有家宅的。
今日薛蝌又来,想必是那里已经安顿好了,薛宝钗想着,总算在京中也有了族亲,说起来也是分依着。薛蝌又是一个
“小姐醒了。”莺儿坐在一边形制古朴的黑色圆凳上刺绣,见宝钗醒来放下针线过去,服侍薛宝钗起身,又知事的去端温水浸湿了毛巾给她擦脸醒神,同时告诉她薛蝌来了。
“听声音就知道他。”擦了脸,思维清醒好些,薛宝钗淑柔的声音响起,她对这个弟弟比哥哥薛蟠要喜欢的多。
纵观他们堂兄妹四个,除了薛蟠,都是好的,薛蝌与自己有几分像,都慧事的早,懂事靠谱,想她自己虽然是个女儿家,却和母亲一起商量料理家事,而宝琴是个活泼的丫头,长得又是极品,在他们中最小,有薛蝌呵护着,心思少些,但周身的事情料理的也都周全。
唯有自己的大哥薛蟠是个混世魔王,整日的让人不省心,若不是闹了事,她们也不会着急来京中,表面上是自己选秀,其实不过是要仰仗舅舅家和荣府庇护,莫让薛蟠着了事儿。可在荣府虽住的甚好,却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成分,没有在自己家里自得如意,事事都要思虑的清楚,考虑的周全。
“正是蝌少爷,他安置好了家里的事儿,便过来看看太太和小姐,小姐要不要出去说两句话?”莺儿收了毛巾静静侍立在一旁问。
“自然是要的。”薛宝钗于玻璃镜前整理妆容,准备出去。
看着镜子里清晰的自己,薛宝钗就想到贾珏,因为这个镜子是自家管理的玻璃工坊出品,秘方正是贾珏所给。
随着日子渐长,她对贾珏越来越好奇,不说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每一个读起来都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一头来自蛮荒的巨兽,想要冲破某种比钢铁更加坚固的围墙,这些东西虽然冲击也很大,每每让她一个心如止水的闺中淑女脸红,但对于她的吸引在其次,让她感兴趣的,是贾珏的脑子,怎么就能想出这样复杂的工艺。
这镜子跟那种透明的镜玻璃似乎只多了一层薄薄的膜,却能够让人如此清晰的呈现在镜中,很是神奇。
她没问过贾珏,也不知道什么是镜反射原理。
家里也有西洋来的西洋镜,不过那是外邦的东西,那么遥远的距离,拥有这种东西,似乎很应该,到了这里,她独在想贾珏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能够知道这种秘方,若说是外邦人告诉贾珏的,显然不可能,西方商人都在广东省的市舶司,贾珏不可能见过,按照商人的路数,一般也不知道所卖东西的详细制造方法,可是贾珏从材料到工艺,全都非常清楚。
从建立玻璃工坊到现在的一年多时间,尤其是三次市舶司的交易,薛家的财富已经翻了两番,加上不动产那种,西方人对贾珏设计的琉璃制品非常喜欢,惊为神物。
她跟薛姨妈后来算账,都是在夜里,因为薛蟠有一次碰到玻璃工坊的管事来报账,好在薛宝钗及时出现,打了岔子,才没让账簿落入薛蟠手中,不然有了这些进度,薛蟠花的更加无法无天了。要是再去工坊里,就他那不成事儿的样子,工坊说不定就办不下去了。
薛蟠从来进出没有个定性,兴起而去,兴败而归,最近薛姨妈已经起了让贾珏教训教训他的心思,只是薛宝钗觉得不能这样,最起码要是个正巧的空当,不然依照薛蟠的性子,只觉得兄弟要争斗他,犯起混来再说什么一家子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幼妹的,那就糟糕了。
于心中事物不长记性不说,闹翻了也作用不大,那时可难看了。
出了里间,掀开垂帘,果然见相貌堂堂的薛蝌在,见她出来,从凳子上起来,礼道:“堂姐。”
宝钗见了薛蝌大人式的行礼,不免觉得有些失落,懂事的早也有个坏处,容易太正经了,不免有时候就与人生疏了些。
薛姨妈最清楚女儿的心思,注意到薛宝钗那一丝神情的流露,对薛蝌责怪道:“我那些外侄子侄女见了她,都叫‘宝姐姐’,你如此称,若让人听取了,还以为与我们生疏呢,日后可要改了。”
薛蝌听了,忙又一礼,这次叫了“宝姐姐”。
薛宝钗听了,嘴角一裂,如芙蓉花开,微笑问:“那宅子里可是安置好了?”
“好了,还多亏了蟠大哥,许多事物都是大哥帮忙置办的,我初来京城,地方还找不见,若没有大哥,定要忙活好些时候。”薛蝌这次倒不生疏,叫薛蟠大哥,他其实叫“堂妹”不是生疏,只不过觉得薛宝钗及笄,该郑重些。
“你可别说他了,不成事儿的,那都是平日里在外面胡闹晓得的,这两日又不见个人影,城外形式让人堪忧,我这整日里都提心吊胆的,可是又出不去,你们还这个时候来了。”薛姨妈说着,脸上就浮现担忧,每个人的心中都是欢喜忧愁参半,她也是,生意和姑娘自然是欢喜,儿子就是忧愁。
她其实想要把薛蟠送出京城,回南方去,可形势变化太快,京畿都成了鞑子的天下了,等有决断的时候根本出不去了,贾府的人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竟然让贾珏和贾琏回来了,难道不知留个嫡系血脉是多重要的事儿?就更不好找人送出了。
两个字,糟心。
“大娘这就错了,蟠大哥因想着珏兄弟高升,盔甲宝刀都有了,独独缺少一匹宝马,因此这两日都在马市转悠,想要寻来一匹,送给珏兄弟当做晋官之礼。”薛蝌出声为薛蟠辩解,这倒是真事儿,这个时候,薛蟠正坐在一凉亭下四顾,因为战事,多有买卖马匹的,只是却不好找。
薛姨妈听了心里高兴,不懂事儿归不懂事儿,虎是虎了点,不过有时候还是能够办一两件宽心事儿的,宽慰了些,淡淡语气中还是夹杂着些不悦:“还算他懂点事儿。”
就是这时候不太妥,王夫人先前跟她唠嗑,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些不妙的情绪,因为在说贾宝玉最近老实不少,也静心读了两日书,其中却隐藏着担忧,明面上不说,她却知道,就是因为贾珏如今风头太盛,寐云被赶和定亲的事儿,她也知道,只是从不议说,连跟宝钗都没有,左右都不是,不如不谈。
因那日里事情繁杂,并未细谈,薛姨妈此时就问起了路上的事儿,薛蟠挑拣些紧要的说来,当然,其中有简有繁,比如通州外初遇鞑子,他就说幸亏贾珏英勇,带着小厮们冲杀,却不说为什么小厮们毫发未损之事,也说遇到鞑子大军的事儿,却说通州卫来得及时,不然都要遭殃,幸亏贾珏悍勇,震慑住了敌人,而不说贾珏把木石当玩具玩儿的事儿。
因为说多了,很可能是泪。
薛宝钗在旁边听的一惊一忧,不由得责怪贾珏怎么能逞能冒险,若是误了贾琏和薛蝌的性命,那可是天大的事儿,他们两个又不似贾珏那边勇力。
好在结果是好的,也就不多说什么,一个富家小姐,当然不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更有许多人,为了能水往高处走,做些龌龊的事儿,比贾珏,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
“灵明回来了?正好我去他那里瞧瞧,问他些账目的事儿。”薛宝钗听薛蝌说在前面遇到了贾珏,想到好些时候没见了,贾珏回来这些日子,庆功宴的时候他又不在,就没见到,算起来,上次见,还是去扬州前刚入冬的时候。
带了莺儿,薛宝钗就出了梨香院,穿越长廊,两拐一趋,到了贾珏的院子。
马上要见贾珏,好像有些期待?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薛宝钗掐灭,她不由得摸了摸项圈上的金锁,她来京城,可是为了上面“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的,就算她这个金锁是个喜头,那和尚不要钱是装腔作势,贾宝玉的宝玉是生来就有却是事实,毋庸置疑的。
不说古人对神鬼只是莫名信服,单说她一个女儿家,对这种宿命姻缘,有着来自灵魂深处的触动,天定姻缘,又是个好兆头的谶语,对薛宝钗这样典型的大家闺秀来说,具有致命的打击,薛姨妈也信,不然是不会麻溜的来京城。
当然,跟王家和荣府攀亲戚,为薛家寻一份依靠,也是很重要的。
只是最近,这个念头有点动摇,一来有贾珏那些浪漫主义的故事影响,二来就是薛家翻翻的财产,最近听说天衣坊也可能是贾珏的,薛蝌还从贾珏手里拿到了好大一份盐引。
“哎,为什么你哥哥就不是灵明那样有本事的,能撑起一片天的?”她不由得就想起来某天薛姨妈在教训薛蟠后的抱怨。
“三爷,宝姑娘来了。”麝月被周氏派红妆来叫,掀开帘子正要出去,见到薛宝钗先行了礼,然后朝着里面喊了一声,让碧云准备准备,莫要怠慢了,如今寐云不在,她当然要顾想的周全了。
薛宝钗收敛思绪,微笑着进了贾珏的屋子,该不想的事儿还是不要想,她是个顺遂的人儿,到了哪种地步,都有应对,无论成与不成。
……
薛宝钗前脚带着莺儿离开,薛姨妈后脚就郑重的问薛蝌:“蝌儿,你觉得灵明怎么样?”
薛蝌听了这话有些懵逼,刚才还在讨论盐铺管理的事儿,因为这是暴利,所以很多人觊觎,不仅要运作好,还要每个地方养几个壮汉,防止突发事件,突然的,话题中心就变了,他一思索,须臾间不大明白薛姨妈的意思,只是说:“珏兄弟此人甚好,一路上见闻,神勇果敢,颇有荣公之风,我刚才来的时候听说圣上要在亨殿大祭,集合金吾卫两部和新军去北边,想必不久之后,珏兄弟又会高升,到那时……”
说到这里,薛蝌有点不敢想了,到那时,按照贾珏现在的态势,娘希匹的怕不是要步其祖的风光,封侯拜将,也成为公侯?
虎父犬子常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却太少了。
薛姨妈也被这话引的有点恍惚,不过想到自己要说的事儿,理正心情,笑道:“不说这些,还早着呢,不过我也看灵明不错,因此想着将你宝姐姐和他说和说和,只是看你宝姐姐却不太愿意,进香河那紧缩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