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中有令,每月二六日可入宫探视,正逢二十二,大暑的日子,南边天空中布满阴沉的云雾,空气沉闷,如一口无边无际的大钟压在人的心头, 十分难受。
看样子,今日必有一场及时雨,聊解夏日炎炎。
入宫探视,每月有六天,初二、初六、十二、十六和二十二、二十六,这样的日子本不该有人入宫探视,眼见着就要下雨, 六月的雨孩子的脸, 说下就下, 谁也摸不准。
然而此刻东华门外却立着轩昂一人,身穿靛青色松鹤云纹圆领袍,窄袖紧衿,手里拿着一个黑木小盒,等在朱红铜锭大门外,正是贾珏。
他静静而立,完全不惧渐渐高升的日头带来更加沉重的空气,倒是映下一片人影阴凉。
如果耳聪目明细心的,会看到那影子里正有两个蚂蚁抬着两粒米奔波,小小两只,形单影只,不停地奔走着,若是在下雨前不能赶到巢穴,必然要八脚朝天了。
趁着不知从何处来的阴凉,两个小蚂蚁迅速跑着,期望在雨落前能逃得一命,也将粮食送到穴内。
雷霆雨露, 皆是天恩, 生死契阔,终究浮尘。
“吱~”一声长鸣,宫门从里面缓缓打开,走出一个端容的宫女,正是女官槿月。
她穿着碧玉色女官令袍,身姿摇曳,额上轻微散着细微汗渍,用白色帕子轻拭,楚楚令人心怜,施然一礼后迎着贾珏进宫门,细腻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浮躁,关心说:“侯爷怎么今儿这样的天来了,少说也等下完雨再来,那时还清凉些。”
“有劳姑娘来,这不是好些日子没来,打巧得了一件奇物,就给娘娘送来。”贾珏抬了抬手里的木盒, 浅笑道。
“什么样的奇物?比先前的两样还好?”槿月不禁来了兴趣, 移心移神, 上次送来两样甜美酥酪,元春可是高兴得很,宫里各处凡是尝到的人都赞不绝口,那次也不过是让施柔带人送来,这次这么闷热的天亲自送来,肯定不是一般的物件。
两人缓步走着,贾珏端手打开盒子,里面玉底铺陈,三粒雪容皓颜似珍珠的药丸静静躺着,有淡淡的清香。
槿月看了看药丸,不觉有什么奇异,卖相倒是好看,味道也清香宜人,不过宫里珍贵丸药多了去了,疑惑间抬手,葱玉纤指捏起来一粒端详,又放回去,问:“模样是极好的,少有做的这么宛若珠玉的丸药,有什么效用?”
贾珏不在意一笑,知道对方虽然嘴角依旧衔着笑,其实有点失望,觉得这药丸不值得贾珏这么庄重对待,闷热的天气跑来一趟。
“姑娘吃一颗就知道了。”贾珏捏起来一粒,天光虽不大好,沉沉郁郁,乳白色的药丸周身趁着光色却莹白,可见其中质地均匀细腻,让人称奇。
“那可不成,这是侯爷送给娘娘的,我们这些婢子怎么能用。”槿月正了正颜色,在宫里做事最是循规蹈矩,步步小心,僭越之举最是不该,上次去神威侯府被贾珏叫了姐姐,高兴是高兴,但却很忐忑,幸好那次没带别人,不然碎嘴说了出去,她可不好过,少不了被责罚,更不用说吃给元春送的东西。
当然,要是赏赐的自然不同。
“不过一枚丸药,不需如此,珍贵的是药方,一会儿我会写下来的。”贾珏将药丸送到槿月嘴边。
这个举动实在有些亲昵轻浮,好在四周无人,只有高长宫墙,槿月见贾珏不依不饶,心中局促了下,只想要赶紧结束,怕被人看到,于是鬼使神差张开点绛唇,伸出蜜舌一舔吃下,只是那药丸实小,却舔到了贾珏双指,深宫里呆久了,总有些敏感,心里荡起一阵异样,不觉心跳加速。
“咱们快些走吧,别让娘娘等急了。”槿月有些慌张道,然后加快脚步,打下了贾珏要问感觉怎么样的话。
丸药如口,一阵清凉,吃下去后不久便感觉周身清气一片,适才繁杂的心绪复归平和,闷热的空气似乎也变的怡人了,便觉神奇,惊异地偏头问贾珏:“好奇妙的丸药,莫非是仙丹?”
“我也不知算不算,它的效用似乎仅此而已,叫做清风丹,我已经试过了,服下一粒,再炎热的天儿,也能清凉,甚是奇异,得来的过程也很玄乎,等一会儿见了娘娘再行细说。”贾珏蹙了下眉头思考,大概想说是,但又觉得跟仙丹相比效果似乎太差劲,便自顾摇头否定,至于所得过程,他早想好怎么说。
坡脚道人连番坑他,上次不知是被癞头和尚救走,还是警幻仙子,这次定要狠狠坑回去一次。
“好丸药,娘娘得此必然高兴。”槿月十分欢喜,平静的心里又起波澜,这么好的东西,所用药材必然珍贵,这位侯爷就这么让自己吃了一粒,也不知是财大气粗,奢侈惯了,还是……
禁不住有些遐思。
走过宫墙,穿长道入内宫,多见巡视和散走宫女太监向槿月问好,元春混的好,身边侍女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这也是她吃了药丸高兴的原因。
宫里的妃嫔,宠幸并非长久之计,总有年老色衰新人居上的时候,就算是皇后也是如此,家里若没有实在有出息的人,在宫里的日子可不好过。
比如此时,贾元春因为有一个出息的庶弟,偏贾元春又是个贤惠有德的,待遇跟其他妃嫔不可同日而语,不仅皇上皇后对她极好,太上皇和两位太妃也常夸赞,更不用说长寿宫里跟贾氏世交的老太妃,无事便寻德妃元春叙话。
就算如此,贾元春在宫里也不是最受宠的,不说跟正坤帝从太子妃时携手而来的皇后,还有吴贵妃,绝色佳人容妃。
到了凤藻宫,贾元春侧躺在金绣如意美人榻上,天气闷热,也无心看书,闭目养神,两个宫女给她捶腿,两个宫女摇着木橼芭蕉扇取风,听宫女提醒贾珏来了,笑颜如花,十分高兴的起来迎贾珏,拉着他的手坐下。
“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幸而皇上准了,不然要等省亲时才得再见呢。”贾元春粉面凤目,雍容华贵,见了贾珏只有高兴,按着他的肩膀细瞧,距离上次见贾珏,已经好几个月了,似乎有些变化,更沉稳了。
外面男子是不能入宫的,就算是探视,也只是女眷来,这次贾元春让人问了正坤帝,正好前些日子得了酸奶和双皮奶,正高兴,才准了。
吩咐侍女上茶,转头又嗔言责怪:“来得却不是时候,马上就要下雨了,前日老太妃还说要见见你。”
“见姐姐,什么时候都是正好的。”贾珏换了称呼,任由贾元春拉着他的手,亲切道。
内宫寂寞自不必说,见贾珏不似荣府别的来多恭敬,举止随意而不唐突,拿着盘子上的橘子就剥开来吃,心中很是满意高兴,不觉便溢出嘴角,宛然成花。
“你那府里如何?侍女丫头用着还顺心吗?”贾元春给贾珏拨了一个荔枝,送到他嘴边,平日里,也只有正坤帝有这个待遇。
贾珏直接一口吃掉,答:“姐姐是想问施柔吧,挺好的,现在跟我原先的丫头们打成一片,有时候都没我说话的份。”
“打成一片?”贾元春动作微滞,打成一片你这么高兴?
平日里贾珏用语多奇,寐云麝月见怪不怪,早就能领会,又想着给元春聊解寂寞,行为随意,却完了她不解,不自觉就秃噜了嘴,连忙解释说:“不是打架,是玩到一起去。”
“你这话也不知什么来由,胡沁似的。”贾元春这才放心,那施柔年纪长,宫里各处都能应对自如,就怕贾珏年少压不住,只是老太妃托请,不好拒绝。
贾珏憨笑没回,又吃一口荔枝,然后打开自己带的盒子,给贾元春吃了一颗清风丹。
一时间身上清风徐徐一般,怡然自在,精神大好,贾元春自生来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丹丸,比那香雪润津丹不知好上多少倍,奇道:“什么宝丹?怎得来的?”
贾元春自然不知道贾珏还是个修仙的。
“清风丹,说来也奇,我那日从营中归家,日头烈烈如火,那披甲又沉闷,便觉头脑发晕,有些中暑,那街上又没什么凉茶摊子,很是难受,便见一个坡脚道士,穿着清素,鹤氅宽袍,倒是春秋衣着,哼着怪曲,眉清目明,好像那日头是他家亲戚,全然不热一般……”
贾元春和槿月及一旁宫女听得正入神,被这一句“他家亲戚”惹得齐齐掩嘴发笑,打断了贾珏。
贾元春知道贾珏有意逗她,也不责怪,只是看了眼槿月和侍女,她本就面目含威,一众侍女忙板正起来,目视前方,不去看有意思的贾侯爷。
“继续说。”元春看贾珏时又亲切和笑,提醒他继续。
“哦,我见那道士一点也不热的样子,于是打马拦住他问‘道士,我热的大汗淋漓,头若沉鼓,怎的你潇洒自然至此?’
道士稽首一礼,笑说‘侯爷足高,自然身重,若舍两肩金贵,自然也如贫道一般清凉自在’,我当时正……”
“这道士真是胡说,不过问他如何自然清凉,竟忽悠起人来,你可莫听进去。”贾元春对道士的话显然很不满,眉头皱了皱。
这下又把贾珏打断,他表情没变化,但身子一撇,有些生气的样子。
“你说,你说。”贾元春意识到自己多话,忙拍拍贾珏的手,好颜一劝,给贾珏拨了橘子送来润嘴。
槿月从没见过贾元春这般柔和,这样的姐弟温情也少见,欣然微笑,替贾元春高兴,她跟着元春许久,直到封妃,少见贾元春这样的高兴。
毕竟,直到家里要靠自己入宫延续富贵,又怎么能高兴的起来呢。
一口吃下去,贾珏继续道:“当时正晕乎,顾不得那许多,直接问他有什么道者长方,能得清凉,这道士也不吝啬,便从怀里拿出来这盒子予我,说吃一粒,清凉一夏,原有三粒我吃了一颗,果然如此,那道士摇摇头一笑,就要离去,我想着只有三粒,三个夏天后岂不是依旧要受烈日炙烤,忙又拦住他问买方子,道士大概怕我缠他,便说用申酉时开的梨花十二两,
寅卯时开的金银花十二两,
子亥时开的桂花十二两,
巳午时开的玫瑰花十二两,
丑辰未戌时开的菊花十二两,
取其花瓣花蕊分开,晒干研磨成分,
用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放至次年清明,用当日的无根水十二钱,地心泉水十二钱,和银丹冰草,加十二钱白糖,十二钱蜂蜜合药,用文火炼三十六个时辰成丹。”
贾珏一口气说完,听得元春、槿月和侍立宫女面面相觑,这要多少功夫不说,其中还有两处不解,槿月好奇问:“这前面我能理解,银丹冰草是何物?就算是文火熬制,三十六个时辰,怕是要焦干了。”
“我问过那道士,他说银丹冰草是长在阴寒处的银丹草,银丹草本绿,生有霜叶银茎者为冰草,熬制三十六个时辰方能去阴生阳。”贾珏补充道。
他当然不会说要用丹火炼制才有效,而且也没那么繁杂,只要无根水、地脉灵水、冰草和五行五花相左便可,本来也没指望方子能用,清风丹,只是个由头。
贾元春本来兴致很高,听了贾珏说的丹方,不予置评,只说:“这道士倒是个奇人,方子也奇,只是寻常不可制,这什子冰草就难寻。”
并叮嘱贾珏:“你虽有方子,还是不要耗费心思在这上面,能用一次,也是缘法所致,不可强求。”
这么劳师动众的方子,还有寻不到的药材,那什么银丹冰草,从没见过白色的。
“姐姐说的是。”贾珏见贾元春似有训说的样子,答应下来。
闲聊了一会儿,说说有趣的事情,贾珏又有些不甘心的样子,说:“听说玄帝庙里有位雪崖道长,有些神奇,也常炼丹,不知道他能不能寻来这冰草。”
“你呀~”元春见贾珏执拗,只能让槿月去请正坤帝来品丹,雪崖道长是道首,若无正坤帝应允,可见不着。
……
“妙,甚妙,那道长何在?”正坤帝被请来,吃了清风丹,感觉非常好,有升仙的奇妙,赞叹后立刻追问坡脚道士在哪。
贾珏站着拱手,遗憾道:“吃了丹丸,微臣也觉得这是位道真,便下马厚礼请他入府,只是他大笑一声,吟说什么‘闲来云去四时飞,见得灵慧思友道,奈何金银还利禄,真真无道也无缘’,说完便转身离去,微臣也不好强留,便任由他离去了。”
“道家最讲一个缘字,不可强求,也不必可惜。”正坤帝并不懊恼可惜,反而十分豁达,“玄帝庙里正好有位雪崖道长,于丹道颇有研究,请他帮忙即可。”
正坤帝喊一声殿外等候的杨和文,让他进来听写丹方,差杨和文去请雪崖道长看看能不能炼制,日后夏日,可就能过的舒爽了,那啥的时候都不用担心出汗。
“皇上,听说这位雪崖道长仙风道骨,臣下也想去拜见一二?”贾珏试问道。
正坤帝还没说话,贾元春不满道:“你那些闲书写写也就罢了,若有什么闲云野鹤的心思趁早收拾,不然让本宫发现,便给你寻个厉害媳妇,好好看管你。”
“那臣还是不去见了,本来只是想要见一见,沾点仙气,再给我寻个凤姐姐那样的人物,我可不是琏二哥,那日子就没法过了。”贾珏立刻拱手告饶。
“唬他做什么,他想去就去,正是好奇的年纪,见了真人,也就没那些痴妄的念头了。”正坤帝倒是很理解,谁还不年少轻狂,觉得自己不是一般人,想当年他也不听身边人劝解,去过不少深山道观,现实是最好的老师,后来也就放弃了,只是年纪渐长,见到宫里老人辞世的一个个,太上皇也鬓角霜白,才有了继续寻找的念头,但并不强求。
得到准许,贾珏跟着杨和文去玄帝庙,在皇城东北角,一处小山静地,越过石甬宽道,便到了。
秘密杀掉仇鸾很简单,但贾珏不想怎么做,只有众目睽睽之下处以极刑,才能够震慑群臣,以正乾坤,让那些被仇鸾害死的人能够瞑目。
而这,要从那条蛇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