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什么鬼?搞什么?
你们罗马是不是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槐诗抵达罗马会馆的时候,一脸茫然。
喧嚣繁忙的会馆,人来人往,庄重的旋律演奏之中,所有受邀而来的客人们在这一座皇帝的华丽行阙享受着热情接待。
看不出任何仓促的迹象,也没有任何的疏漏和差错。
一切好像都沐浴在柔和的暖风之中,闲适安宁,不由得嘴角挂起微笑。
哪怕只是皇帝一个小时之前拍了拍脑门,忽然说了一句,‘我打算退位了,你们准备一下’,那么一个小时之后,一切就要变成皇帝陛下所需要的模样。
正因为如此,槐诗才难以理解。
就在举行仪式的大殿里,人来人往,一片喧嚣和繁忙,如同什么新春佳节举办宴会一样,槐诗甚至感觉再过一会儿提图斯会从帷幕后面走出来朝着观众们大喊一声我想死你们啦……
“你们这是在搞什么?”
他拽过了伏尔甘,压低声音问:“认真的吗?”
“陛下的决定,从无谬误,命令发出,作为人臣一定要十二万分郑重的去执行,哪里有什么不认真的说法?”披着传统长袍的伏尔甘不解的反问。
“退位?”
槐诗瞪大眼睛,“这个节骨眼?”
在现境濒临崩溃的时候,作为罗马谱系之主,罗马的皇帝,现境有数的统领者和决策者,偌大罗马的化身,竟然撂挑子不干了?
退休了?
不是,你们罗马还有到点下班的传统么?
“既然陛下做出决定,作为臣子的也只有执行,我理解你着急的原因,但放心,全境会议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影响。”
伏尔甘说:“这只是罗马内部的更替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
槐诗还想要再问几句,可作为这一场典礼的重要成员,伏尔甘却没有时间再聊天,只能将他安排到了他的位置上之后便匆匆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
只剩下槐诗茫然的坐在椅子上。
环顾四周。
他好像是来的最早的那个,就算想要询问一下具体的内情,都无人可问。可就在迷茫之中,却看到不远处的马尔斯,端着酒杯,向着他招手。
退役之后的军神已经不复曾经的冷厉和肃然,看上去一脸和煦慈祥,看来退休之后的钓鱼生活确实养人。
只可惜,看上去越发的苍老,白发稀疏。
明明只是一两个月没有见。
“我是否应该称您为槐诗阁下?”
马尔斯促狭一笑,毫无间隙的为槐诗递上了一杯酒,满怀着愉快的拍着他的肩膀,“我听说了,那件事儿,干得不错!”
他说:“比我强。”
那一把剑,终究是交托到了适合它的人手中。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感到欣慰的了。
“机缘巧合罢了,换做是您也不会有任何犹豫,说不定做的比我更好呢。”槐诗回答:“反倒是我,应该谢谢这个机会才对。”
只是挑战,又何其简单?
机会是马尔斯让给他的,而为此兜底的是罗素,而最终击退大君的却是法老王。他所实现的只不过是自身的意义,做出牺牲的,却不止自己一个。
“倘若不是你的话,又有谁能在那时阻拦在大君的前面呢?”
马尔斯摇头:“薪尽火传,一代有一代的职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使命,就是这样的道理……也不必觉得震惊和遗憾。
陛下也是一样的。”
“……”
槐诗沉默了许久,低声问:“为什么会这么快?”
马尔斯沉默了一下,看了看旁边,轻声说:“两天之前,存续院的检查,陛下体内的尽火,有蔓延的趋势。
压制不住了。”
槐诗愕然。
灰尽巨人所留下来的重创。
当现境三大封锁失控,天命散乱,玄鸟无法再封锁深度的时候,坠落而下的灰尽巨人终究未曾能够抵达战场。
在深度之外,伫立在灰尽巨人前方的,正是提图斯。
槐诗没有精力去关注那边的战场,只知道自玄鸟的辅助之下,灰尽巨人重创,再度坠入了深渊。
而提图斯的身上,也留下了无法熄灭的火焰。
在灵魂和肉体之上。
亦或者说,那才是灰尽作为巨人的本质——不将一切烧尽誓不罢休的疯狂,可渴望将一切有价值之物都汇聚于火焰之中的贪婪。
倘若是无意义的东西,那么灰尽不会投来任何的目光。倘若是毫无任何价值的对手,火焰甚至无法点燃。
寄托在提图斯之上的火焰,来自灰尽的渴望。
渴望他能够拥抱这一份力量,成为真正的巨人。渴望他能够继续和自己的争斗,哪怕自己被他的火焰反过来烧尽。
这并非是诅咒,而是一份邀约。
无法拒绝的邀约。
马尔斯说:“再这样下去的话,罗马的威权和修正值,可能都会被巨人之火所玷污,为了罗马,陛下不得不卸下重担了。”
“可之前不是说控制良好么?”槐诗难以接受:“怎么会这么快?”
“世上的事情,总非人所能预料。”
马尔斯摇头叹息着,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察觉到不远处走来的侍者,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来召见你了,槐诗,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的话,自己去问他吧。”
侍者在他们的旁边停下脚步,恭谨的传达了来自皇帝的传唤,带着槐诗来到了距离会场不远的会客室里。
在露台上,披着传统长袍,头戴黄金之冠的提图斯和客人谈笑着,开怀畅饮。而谈话告一段落之后,来自统辖局的访客便礼貌的告辞离去。
“尽可随意吧,不必生疏。”
提图斯举起了酒杯,戏谑一笑:“仔细想来,这可是你成为天国书记官之后,我们第一次会面呢,是朕的接待让你有所不满么?
何故如此表情呢,槐诗?”
“哪里的话。”
槐诗摇头,想了一下,无奈轻叹:“只是,一时有所触动。”
就在他的面前,提图斯随意的靠在自己椅子上,可透过紫色的长袍,隐隐却能够看到他胸前的裂口,乃至肺腑之中隐隐明灭的火光。
丝丝缕缕的灾厄气息从其中飘出,带来了宛若熔炉一般的恐怖温度。
察觉到槐诗的视线,提图斯满不在乎的一笑,扯开了长袍,赤裸的上身之上,那惨烈的裂口越发的清晰和狰狞。
任由他观看。
“这一份悲伤和忧虑,朕确实是感受到了,倒是比存续院还要来的更加真情实意一些。”皇帝咧嘴,翘着腿点头:“作为友人而言,你倒是更胜罗素那个老东西良多,朕心甚慰啊。”
“……”
槐诗实在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只能揉了揉眼睛,移开视线:“为何恶化的程度这么快?前些日子见面时,不还在压制的范围内么?”
“没什么,只是累了而已。”
提图斯举杯,在侍者倒满之后,将烈酒一饮而尽,长出了一口气,就连呼出的酒气中仿佛都带着青色的火焰。
“灰尽这东西,实在是烦人。不过是打了一场,便如同狗皮膏药一般贴上来,挥之不去,到现在还在朕的耳朵边上不停的呼喊邀约。
彼辈蛮夷,无礼至极。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只有这点酒品了。”
说着,提图斯再度举起一杯酒,浇进胸前的裂口之中,令那动荡的火光仿佛也饮尽了美酒一般,陷入了暂时的沉寂。
可在神之眼的观测之中,槐诗却能够看到,那渐渐在灵魂最深处蔓延开来的恐怖温度,宛如暗燃的柴薪一般,悄无声息的扩散。
一旦这一份火焰真正的冒出时,不论是什么样的水都难以熄灭了。
失控已经近在眼前。
他无声叹息。
“真丢人啊,对不对。”提图斯沉默了片刻,苦涩一笑:“如此至关重要的节骨眼上,竟然要缺席了,着实不堪。”
“同样是为现境所作出的牺牲,有何不堪之有?”槐诗反问:“陛下未免对自己过于苛责。”
“我本来,还能坚持的。”
提图斯看着露台之外的景色,笼罩在雨水中的城市,好像自言自语:“本来还说,时节艰难,我还可以熬一熬,熬个几十年也不在话下,我能挺过去,所以没有关系。”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一笑:“可看到你的计划之后,却不知为何却松了口气。”
槐诗呆滞,僵硬抬头。
难以置信。
“人的本性真是丑陋啊,槐诗。”
提图斯感慨:“不论多么坚定的决心,一看到那么一点点侥幸的可能,就会下意识的试图想要去逃避职责,想要将希望寄托在其他人的身上,即便是朕也没办法避免。
甚至,还会有所嫉妒……”
他回头看过来,看着槐诗,郑重的问:“拯救这一切,挽回这一切的,为何不能是我呢?”
槐诗沉默,许久,苦涩一笑:“难道如今的天国计划,如今的理想国,不正是因为罗马的支持而成么?”
“安慰人的话,就不必再说了。朕还没有心胸狭窄到需要别人来开导。”
提图斯无所谓的摇头一笑:“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只是看到可以退休的机会之后,就累了而已。”
他对槐诗的计划,对于未来的天国,发自内心的,报以信任和期待。
正如同他信任马库斯一样。
信任着这个马库斯所选择的传承者。
在那之前的,是难以言喻的愉快和轻松感。
当察觉到,即便是没有了自己现境也不会倾倒、这这个世界不会在自己死后洪水滔天之后,便再没有了煎熬下去的力气。
他累了。
面对疲惫的皇帝,槐诗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哪怕是他愿意不惜代价的使用太一的威权,协助他压制灵魂内的尽火,恐怕提图斯也不会愿意,更不想领受这一份恩情。
“放心,你的计划,罗马会投赞成票的,俄联也会。天竺的话,不会违背大流。”
提图斯饮着烈酒,继续说道:“至于东夏和美洲那边……羽蛇可能会狮子大开口,但只要让他看到天国计划有成功的可能,就不会阻拦。
恐怕最难的就是玄鸟那个老家伙了,他自己心里打定了主意,就不会动摇,就算你把他家的小姑娘拐到手也不行。”
他戏谑的瞥了一眼槐诗,“你就自己去努努力吧。”
“……”
槐诗无可奈何的点头,甚至没什么反驳的力气。
他本来以为提图斯的退位将会对天国计划的通过造成预料之外的冲击,可却没想到,一直到最后,提图斯还送了自己这么一份大礼。
甚至没给自己偿还的机会。
或许,这便是作为皇帝,给罗马留下的遗产之一吧。
“行了,不能饮酒的话,就不要浪费朕的时间了,后面还有人在排队呢。”提图斯最后挥手,大笑着送走了槐诗,迎接下一位客人。
而接下来的流程,变成临时急就章但又没有丝毫谬误和疏漏的仪式。
旧皇的退位,新皇的加冕。
就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提图斯摘下了自己辉光万丈的头冠,戴在了继承者戴基乌斯的头上。
罗马之重,交托其中。
没有哀嚎和痉挛,更没有任何的不堪。戴基乌斯依旧高昂着头,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拥抱着自己的养父,最后一次亲吻着他的脸颊。
肉眼可见的,他的面容渐渐衰老,自灵魂的重压里迎来煎熬。
可提图斯却仿佛复返青春一般,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自卸下重担之后的轻松畅快里终于挺直了自己的身体。
回光返照。
享受着久违的自由时光,与宾客们谈笑。
而看到吧嗒着烟杆的玄鸟时,笑容便越发促狭。
“羡慕吗?”
“当然啊,谁不羡慕呢?”玄鸟由衷感慨。
“那就别硬撑着了。”提图斯说:“早点退休早点轻松,入土之前,你还能熬几年?”
“还能熬呢。”
玄鸟摇头,回头看向自己随同自己而来的后辈们,稍微停顿了一下,便瞪大眼睛瞪向了那个和白帝子站在一起的身影。
直到槐诗无可奈何的找借口走向其他地方,才忍不住,笑出声。
不知道是得意还是自嘲。
“再熬一会儿吧。”他说,“他们也少熬一会儿”
“终究是要放手的吧?”提图斯说:“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不可能让一个人做完,不要像陆吾一样,什么都大包大揽。”
玄鸟沉默了一下,遗憾叹息:“可惜,我没有你这么洒脱,孩子们也还都差点火候呢。”
“你不给机会,就永远差火候……但这种话说了估计你也不听,谱系之主当的跟保姆一样,自讨苦吃。”
提图斯放弃了继续这个话题,不再继续。
玄鸟问:“接下来呢,有什么安排?”
“还没怎么想好,不过反正便是饮酒作乐吧,这么多年了,还未曾这么轻松过。”
提图斯坦然一笑:“去找几个朋友,聊聊天,跑一跑马,见一见曾经未曾见过的风景……有份邀请函送来很久了,一直找不到赴约的机会呢。”
玄鸟沉默了,许久,感慨一笑。
“一路顺风。”
宴会结束之后,继位的新皇向罗马全国发表昭告,新皇的时代正式到来。
而退位的提图斯从此再不曾在外界露面,甚至少有人知他的去向。
同时,也给了诸多流言传播的空间。
有人说他荒淫而死,有人说他被刺杀而亡,还有人说他被自己的继承者戴基乌斯所囚禁关押,饿死在了牢房之内,到最后都没有人愿意给他端一碗水。
升华者之中,有人说他死在了存续院内,被焚烧殆尽。有人说他舍弃了原本的身体,以新的面貌继续存活。
还有人说他牺牲了自己的所有,成为了白银之海的柱石。
但不论流言如何扩散,提图斯,都在未曾出现。
没有人知晓他的最后时光是如何度过的。
在退位的当天,他便已经离开了伦敦,去往瀛洲。
在黄泉比良坂,搭乘着太阳船,抵达天狱堡垒。
最后,借道天梯。
去往了地狱的尽头。
短短两日之后,他已经来到了离宫之前。
“喂,深渊的,我来赴宴了!”
风尘仆仆的旧皇摘下了兜帽,向着亡国之主咧嘴一笑:“可还有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