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师,大本堂。
楚王朱桢、蜀王朱椿、湘王朱柏、代王朱桂、辽王朱植等一干藩王纷沓而至,皆是书生打扮。
朱椿见大本堂中藏书颇丰,欢喜不已,招着手让御用监少监王钺过来,低声说:“听闻大本堂中藏有《鹅群帖》,找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王钺愁眉苦脸:“蜀王啊,这可是难住咱家了。若真有王献之的宝贝,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下人去找,皇上也会传召与诸位王爷共赏啊。”
“哈哈,十一弟,你就莫要为难他了。这里倒是有不少古籍,难得来一趟,还不趁机找皇上借阅几本?”
朱桢走了过来,为王钺解围。
看着熟悉的大本堂,朱桢心头有些恍然。
多年之前,自己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在这里短暂停留过,刘伯温、宋濂、李善长、徐达……洪武初期的名臣名将,也曾在来过这里。
那一方桌案后面,坐着一位和善的帝王,他在这里与大臣谈论经史子集,纵论军国大事,而当时所有的人都围绕着大哥朱标转。只不过后来,大哥搬到了文华堂读书,原本与他伴读的自己等人只好回到了府中,多少年了,再也没有机会聚在一起读书笑谈。
朱标巡视西安之前,自己还曾写过书信,约定再回京师时,定与大哥论说典籍故事,分享武昌中趣事。可惜,大哥回来之后就……
“大哥。”
朱桢看着走来的年轻人,似乎在这一刻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不由上前喊了一声。
满堂静寂,一众藩王错愕地看着朱桢。
朱桢突然意识到了错误,连忙行礼请罪。
朱允炆一把抓住朱桢的胳膊,和煦地说:“楚王叔定是想念孝康皇帝了,这大本堂原是太祖延请名儒教授孝康皇帝与诸位亲王所用,只可惜多年不用,朕今日请诸位叔叔过来问事,思来想去,也就这大本堂最为合适,都到里面落座吧。”
一众藩王跟着朱允炆进入隔堂,除前面是桌案、椅子外,其他皆是席与桌。
朱允炆坐在椅子上,一众藩王席地而坐,低头看向低矮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本《荀子》,不由有些疑惑,不由揣测,莫不是今日之事与这荀子有关?
朱椿翻看书看了看,内侍上了茶。
朱允炆拿起《荀子》,在手中晃了晃说:“儒家中,荀子主张不同孔孟,谁知哪里不同吗?蜀王叔,你说说。”
朱椿起身,持书行礼:“皇上,荀子非是纯碎儒家人物,其在研习儒家学问时吸收了法家学说,即尊王道,也称霸力,即崇礼义,又讲法治,主张法先王,法后王……”
朱允炆听得连连点头。
朱植、朱耿、朱尚炳等一干藩王听得云里雾里,朱椿好读书,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读书,再说了,在家里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传召入宫,还是来大本堂,朱允炆到底用意何在?
事情不说清楚,谁有心思关心荀子。
朱桂更是忐忑不安,自从朱允炆从句容回来之后,就一口气处理了三十几名官员,但凡与句容矿场失职有关的,无论是都察院,还是吏部官员,都给免了官职,附带发配矿场劳作三年,三年欺满之后,回家种田,永不叙用。
此时朝廷正在严查矿场事宜,不少御史、户部官员连夜跑出了京师,前往各地矿场严查,一旦发现问题,怕是不好承受。
朱桂心有如焚,相对其他藩王来说,自己入局矿场最早,而且还是弄的煤矿,这玩意不跟石灰石一样,多需要深挖,挖个两丈深那是很常见的事,挖个四五丈也不犯法。
只不过煤矿这玩意,它时不时会塌一下,塌的时候往往还都是有人的时候,这些年来,煤矿场里面可没少埋人,虽说自己用钱堵了嘴,可谁知道这群人拿钱办不办事,万一有人捅出来,这生意还能不能做了?
朱允炆对朱椿的解释很是满意,伸手让朱椿坐下,然后说:“朕每每读书,发现历代明君都尊崇王道、霸力、法治,以王道立纲,以霸力主纪,以律令治国,持法度,平纷争,定南北,正东西。你们认为,朕应作一明君,还是应该作一昏君?”
朱椿、朱桂等众人连忙起身:“自当为明君。”
朱允炆严肃起来,深深看着一众藩王:“若为明君,可是要按《大明律》来办事,而非是《皇明祖训》,这一点,诸位皇叔可愿意?”
朱桂心头一震。
朱允炆这话已很是明显,他是在告诉藩王,朱元璋写下的《皇明祖训》将再也不会成为藩王的保护盾牌,他们将失去太祖的庇护,真正与大明子民一样,处于《大明律》的适用范围内。
朱桂吞咽了下口水,紧张地开口:“皇上,《皇明祖训》毕竟是太祖心血,也是庇护皇室宗亲,福泽子孙后世的重要法典。”
朱允炆看着不敢直视自己的朱桂,问:“代王叔莫要忘记了,《大明律》也是太祖心血。”
“然皇室宗亲当宜《皇明祖训》为准。”
朱桂坚持。
朱允炆呵呵笑了笑,目光中有些寒意:“洪武时期,《皇明祖训》有用。可至朕主朝廷,这《皇明祖训》还有用吗?周王害民,齐王谋逆,谁又将《皇明祖训》放在眼里过?诸位叔叔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一心为民为国的,又有几多?”
“在没有削藩时,有皇叔在地方,俨若君王,用百姓如奴隶,杀百姓如屠狗,盘削百姓如割草芥,霸凌百姓任其死于冰雪。这些事,有些太祖处理了,有些事搁置至如今,朕没发作,不意味着朕不知情。若真有心尊《皇明祖训》,又怎会出现如此之事?”
诸位藩王不敢言,这些事除了死去的亲王、晋王、鲁王、齐王等干过,活着的谁还干过真不好说。当然,作为藩王,身份高贵,有权有兵,动作出格点也是正常的事。
但看朱允炆的意思,这是想借旧账来推翻《皇明祖训》啊,得,反正你是皇帝,朱元璋也没办法爬出来教训你,在座的也扭不过你的胳膊和小腿,你说啥就是啥吧……
面对朱允炆“一视同仁”的政策,朱椿多少有些不适应,皇室宗亲都没特权了,那还算啥皇室宗亲?可眼前的《荀子》似乎正在代替朱允炆发言:
法治!
可荀子还讲礼呢,他不是韩非子,你得给藩王们留点面子啊。
朱允炆翻看《荀子》,读道:“古者禹汤本义务信而天下大治,桀纣弃义倍信而天下大乱。故为人上者,必将慎礼义、务忠信然后可,此君人者之大本也。大本堂,便是这慎礼义、务忠信之堂,诸位皇叔,朕之心愿,在国之大治,吾民小康,盛世太平!故此,朕需要诸位皇叔配合朕,而不是处处掣肘,不是损害大明子民!”
没有人敢说话,只能低着头受教。
朱允炆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句容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郭家该杀的,朕杀了,该留的,朕一个都没动。哪怕是骆家,朕也没有手软。他们不过是淑妃,后宫之外戚,就已是如此放肆,这不由朕不多问一句,诸位皇叔主持各项矿场,可也有如此之事?代王,你家煤矿最多,可有如此之事?”
朱桂连忙起身,想了想不合适,又跪了下来,惶恐地说:“臣绝没有贩买人口,更没有囚禁百姓,用百姓如奴隶。”
朱允炆看着朱桂,一针见血地问:“那矿场可死过人?”
朱桂无奈,又不敢否认,只好说:“这——皇上,开矿难免会有些意外,即便是出了事故,臣也给足了抚恤……”
啪!
朱允炆一拍桌案,厉声说:“抚恤?抚恤能换来人命吗?你难道不知道,一个男人死了,一个家就碎了?换个角度来想,若是换作你,你愿意用命来换抚恤吗?”
朱桂有些傻眼,自己可是皇室宗亲,怎么可能拿命换抚恤?那些草民不就是干这种脏活累活的,死了给他们抚恤,不就结了,至于如此拍桌子吓唬人吗?
“皇上,作为皇室宗亲……”
“闭嘴!”
朱允炆发怒了,起身喊道:“皇室宗亲是高贵,但你也莫要忘记了,太祖本是淮右布衣!你是一个布衣的儿子!你现在看不起草民,就是看不起你爹!”
朱桂脸色苍白,这个就有点打击人了,把老爹搬出来,也不待这样搬的。
“皇上,还请息怒。”
众藩王见朱允炆气急,连忙安慰。
朱允炆看着朱桂,严肃地说:“朕将铁矿,铝矿,铅矿……石油交给你们来负责,是想要留一个安身立命的基业,给子孙后代一个保障。可你们要记住了,大明的基业不止是你们的,也不止是你们子孙的,更是大明子民的。朝廷正在严查矿产,这将是《皇明祖训》最后一次庇佑你们,谁用了这次机会,日后再犯,就去刑部领罚吧!”
“臣谢恩!”
朱桂松了一口气。
只要这一次不掉脑袋,那就好说。日后改改就是了,顶多加点支护,少死一些人,即使是死了,也先报给官府,而不是私底下处理。
这一日,朱允炆没有再议论矿场,也没有议论国事,只是陪着诸位藩王读书,直至下午时分,朱允炆才合拢了书,平和中送走了一众藩王。
刘长阁急匆匆走了进来,神色不定地交给了朱允炆一封急报:“阳江出事了。”
朱允炆很是平静,接过文书仔细看了看,眉头微皱,旋即对内侍下令:“召解缙、郁新、铁铉、梅殷与陈挥至武英殿。”
刘长阁目光中透着伤感,随着朱允炆走出大本堂。
朱允炆让内侍留在后面,与刘长阁走在最前面,见刘长阁悲伤,开口道:“他们都是大明的英雄与功臣,你会在不久的将来知道,他们用自己的命给大明换来了什么。”
刘长阁心头有些压抑,低声喃出:“他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为守护大明战死,是他们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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