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龄孩子不上学,这是个问题。
朱允炆走访过民间,农家一些孩子五岁就已经跟在父母背后下地干活了,烧火做饭更是不在话下,七八岁的孩子劈柴、挑水干力气活的也不再少数,十二三岁被当做主要劳力,开始挑大梁的也多。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绝不是一句玩笑话,而是汗流浃背,吃力生活的现实。
哪里像是后世的孩子,十七八岁还没吃过苦,提十斤大米走几十步就气喘吁吁,人家十五六岁早就扛着一百多斤的大米、麦子健步如飞了。
可因如此,许多农村家庭认为自己的孩子不是做学问的料,学几年耽误事不说,到头来也没啥用,不如安心在地里刨食,加上一些家里劳力缺少,宁愿摁着孩子在家干活,也不想让其上学堂。
孙举文说的现象,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的,几乎每一地都有。
朱允炆看向解缙。
解缙站出来说道:“按照洪武时期太祖规制,办理社学,启迪民智,宽松为主,只要百姓愿意送孩子进来,那就收入,不设条件。至于百姓不送孩子来,怕是有各自难处,朝廷不宜干涉过多。”
杨士奇有些担忧:“有些百姓家中明明没多少困难,家境也过得去,却因认识不足,阻碍孩子进学,朝廷若不作干涉,岂不是难推教育于百姓?”
解缙皱眉,反过来问:“难不成要朝廷颁布条令,强制适龄孩子入社学?”
杨士奇迟疑了点,严肃地说:“若有必要,可以。”
朱允炆抬手止住了两人争论,知道明代成化年间的杨继宗曾在地方大兴社学,设下一条规矩:
有八岁不就学者,罚其父兄。
但那只是地方规矩,不是朝廷的,仅限于杨继宗当年管理的嘉兴。
杨继宗如此做的结果是:师儒竟劝,文教大兴。
后世执行的也是强制教育,适龄儿童不上学是违法的。既然如此,大明也就依葫芦画瓢吧。
朱允炆看向孙举文与众人:“大兴文教,离不开生源。孔子开平民教育,朕推而广之,着令内阁、三法司拟定条例,颁行天下,但凡适龄儿童,即六岁起算,无有不当理由而不入社学者,税赋加倍。若其家庭属实困难,却有理由,当由社学上报县衙或府衙核实。”
税赋加倍!
众人听闻之后,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惩罚,对于农户也好,商户也好,可谓一视同仁啊,直切利益,将孩子留在家,要多一倍的赋税,估计没哪个家长会愿意留孩子在家了……
孙举文满意了,朱允炆这一招法令的颁布,足以解决很多问题,那些原本应该入学而无法入学的孩子,终于可以进入社学了。
“臣替孩子们谢皇上恩典!”
孙举文凝重行礼。
一个人行礼,带动了所有人行礼。
朱允炆应下,继续问:“你说三件事,这已去其二,说吧,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孙举文笑了笑,道:“这第三件事,就是教材问题。微臣听说国子监正在编纂社学教材,臣斗胆说一句,并非不信任杨祭酒,而是希望皇上发句话,准我们社学先生参与其中。不近社学,不知幼少学生问题,因材施教,当结合学生年龄,循序渐进。”
朱允炆看向杨士奇,这个家伙信誉也算刚刚的,平日里也没骗过人一文钱,咋还有人不信他?
明白了,这是孙举文在讨要“尚方宝剑”,想要在后续的社学教材编写中拥有足够的话语权,担心国子监一家独大,不听其他人的意见。
都是老狐狸啊。
朱允炆拍板,答应下来:“你们放心,社学教材事关大明教育根基,马虎不得,国子监虽抽调先生参与其中,但人手只占三成,七成在你们之中抽调,教材编写完成之后,礼部会审议,内阁会审议,朕也会审议,有什么问题你们随时可上书,如此可好?”
孙举文彻底放心了,只要教材不是国子监想当然的成果,那应该不会偏离社学教学本身。能参与其中,教材至少是可以拿出来用的。
轮到江西时,问题变得更为尖锐起来。
江西教育在此时是一绝,私塾林立,学院众多,家学渊博,教学一流,建文元年、二年的科举考试中,江西中试着更是远超其他省份。
吉安府私塾先生,杨家杨成风起身:“臣有一件事,还请皇上明示。”
“杨先生还请直言。”
朱允炆给足了其面子。
杨成风一脸严肃,带着几分悲凉:“皇上有言在前,大明教育设为四级,社学、县学、府学、国子监,若是按此行事,江西私塾与学院,怕是无法生存,先生失业,家学不再,文教将唯国学论,而民学再无生存之理。臣请皇上给私塾与学院一条生路!”
朱允炆品了一口茶,淡然地问:“杨先生在腊月就到了国子监,曾与国子监先生纵论学问,交流心得。不知先生认为,数学、商学、农学、兵学、医学、工学……对学子而言,是否有益?”
“当然。”
杨成风不成昧着良心,国子监的数学确实精妙,商学也是厉害,听闻贩卖安南战争中,就有商学院的影子,农学更是厉害,竟然出现了反季节的存在,大冬日里竟也能吃到蔬菜,可谓是学以致用的最好例子。
诸多学问在这里汇聚,哪怕是国子监的监生他日不进入朝廷,也完全可以回家成为一名厉害的商人,匠人,农户乃至医者……
朱允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对于私塾,地方学院,朕是乐见其成,国子监在这方面也作了讨论,就由杨祭酒告诉你吧。”
杨士奇起身,在桌案上拿出了一份文册,在手中摇晃了下:“大明教育设为四级,此乃朝廷之下的教育。然私塾、地方学院,家学,在育人成材中依旧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江西吉安府勇夺十优州府,就是明证。朝廷从未想过废弃私塾,取缔地方学院,消灭家学,设四级教育,只为规范,以行坦途大道。”
“至于私塾也好,地方学院也好,家学也好,该怎么办,还可以怎么办。不论出身,皆可参与社学肄业、县学肄业、府学肄业、国子监肄业考试。同一张试卷,同一场考试,同一个标准,取优淘劣,竞相成长。”
杨成风吞咽了下口水,脸色好看多了。
国子监考虑得周到啊,若是如此的话,确实没什么好说的。私塾可以照样办,地方学院也可以照样开,到时候考试的时候派人去就行了,考出来比一比,就能选出来良才。
杨士奇继续说道:“既然杨先生知晓其他学问有利学子,大可在离京之前带走几份教材,日后在各地的中华书局,也将会有教材发售,为了学子,私塾先生、书院先生,是不是也应该提升下自己?同台竞技,看看是谁更强,岂不妙哉?”
杨成风重重点头,引杂学进入教育已成大势,眼下唯一需要的变化的,就是将这些学问引入到私塾、书院与家学中,以此来和朝廷的社学、县学、府学乃至国子监抗衡。
吉安府教谕程济一起身,提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皇上,臣翻阅国子监教材,儒家教材中竟不再要求所有学子熟背四书五经,只背诵其中片段,而在府学、县学教材中,甚至连四书五经的内容都不齐备,长期以往,儒学必会衰败,大明将再无大儒,臣以为,无论其他教材如何编纂,儒家教材必须以四书五经为主,熟背通彻,不可怠慢!”
朱允炆看向程济一,这个问题确实是极大问题,方孝孺曾针对这个问题作过几次讨论,此时的方孝孺就在下面坐着旁听,问题就由他来解决吧。
方孝孺被请到高台之上,对众人行了个礼,道:“诸位中多是认识我的,方孝孺,不多作介绍。程先生所言,国子监早已关注过,然虑极长远,究其根本,是人才发展的问题。孔子教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不唯礼与书,缘何到了眼下,诸位却偏偏重书而轻其他?”
“社学、县学、府学,不过是打基础之年,有此基础,若想要成为大儒,立志于学问,可以入国子监儒学学院,也可于民间深造,朝廷可特例招揽、任用。而对无数学子而言,他们所要掌握的,是治世之能,是安国之策,是各间学问,而非单一儒术。”
“一言而概之,一切看志向。想要成为大儒,无论身在何处,皆可修行,国子监每年都会举行各学院考试,哪怕你们没有考过府学,甚至没有靠过县学,来京师,单独考国子监任何一个学院,只要通过单学院的考核,国子监一样可以录取,甚至会委以重任。用皇上的话来说,朝廷需要特招一些人才。”
程济一听闻,不再言语。
国子监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有斩断儒学的大门,虽然教材碎片化已无法阻挡,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一个个问题提出,一个个问题得到解答,解决。
朱允炆在国子监接连听了五日,当场解决问题三百余,为大教育战略的推行扫去了重重障碍。可还有一个障碍,最后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