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奉天殿。
解缙宣读着一份奏折,一脸的愤恨,语气凌厉:“百姓居茅草屋,不为秋风所破,为北风席盖,露天呼号。老少苦不堪言,逃难者已有三百户……衙役追捕,宛如豺狼猛虎,殴人于街道,断腿于荒野,实乃恶政……臣弹劾宁津知县王詹十大罪,若有一条不实,臣领死!”
朱允炆冷冷地看着群臣,喊道:“山西百姓拖家带口,历尽艰辛,走了两三个月,才到了宁津。这就是宁津官员对待移民百姓的态度?都察院监察御史为何拖延不报,若不是户部给事中核对户籍发现缺额,巡问百姓,宁津惨剧是不是就被这样遮盖了下去?!”
左都御史戴德彝、右都御史练子宁跪下请罪。
事到如今,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一些御史看似为国为民,正义凛然,实则贪婪无度,利用自己的职权,勾结地方,粉饰太平!
御史出了如此大错,都察院的两位总是要担责的。
朱允炆愤怒地站了起来,喊道:“请罪,请罪就能解决问题吗?解缙,你说,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解缙感觉得到朱允炆的愤怒,高声回复:“宁津知县十大罪,罪罪当诛,臣请启用洪武朝凌迟酷刑,将其绑在宁津城外,杀掉以正乾坤!御史遮盖,知情不报,当同罪论之,斩首!一应参与官吏,当斩或流放!”
郁新暗暗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想要将宁津县衙的官员统统砍了啊。
虽然不人道,但郁新并没有站出来说话,因为这些人实在不是玩意,竟然拿着朝廷拨给移民的粮食、物资,转手卖给了商人,换了一堆银子。
至于百姓住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他们干脆就不管不顾了,害得这些移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闹事,甚至几百户成群结队地想要跑回山西去。
这就是打朝廷的脸了,毕竟安置文书,相应政策,可是公之于天下,结果现实却不是这样,那百姓还怎么相信朝廷?怎么给山西百姓交代?
对于这种贪婪至极,不管他人死活,啪啪打朝廷打皇上脸的人,别说凌迟,就是灭他们满门都不为过。
宁津的事若不处理好,将会对移民大局构成严重影响,很可能还会让这些原本就不安的百姓,失去扎根的勇气,转而想着离开,再回山西。
“准了,同时发文书告知各地府县,有一山西移民百姓饥饿冻寒而死,查清责任,是知县之过,则杀知县,连坐县衙全体,是知府之错,则杀知府,连坐府衙,是布政使失察,酿成大错者,杀布政使,连坐布政使司!”
朱允炆这次没有再怀柔,满含杀气的话,令满朝文武震惊。
但更令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
朱允炆继续下令:“都察院、户部、刑部、布政使司出人,成立三十六组采访使,奔赴移民接收地,联合督查各地粮食、过冬发放,但凡有一人知情不报,虚瞒伪报者,所在组若没揭发,则全体入狱!”
此话一出,无人不胆战心惊。
这就意味着下去调查的人,必须如实汇报与调查,一旦有错,那就一起完蛋。
建文帝临朝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杀机的命令,这一次,让许多人都不适应。
朱允炆平时是仁慈,是怀柔,但那也要分情况,分场合,分事情。
现在北方移民这件事根
本就不允许怀柔,只能使用霹雳手段。
毕竟京师是在南京,即使是加急文书,送到山东、河南与北直隶等地,也要好几天时间,北方一天比一天冷,怀柔来怀柔去,大家都在公文上浪费时间,推诿责任,那百姓的死活谁还管?
他们是移民过来的,没有背着粮食过来啊,也没有带那么多过冬的被子啊。
朱允炆不想浪费口水,想要用百姓的命来发财,那最好是先准备交代出去自己的脑袋!现在年轻的官员多,清空几个府县,也不怕没人去当官!
“都察院的宋正臣,因青州之事有功,擢升都察院佥都御史,统管三十六组采访使。”
朱允炆对于宋正臣还是极为欣赏的,这个人有骨气,有正义感,生命力也够强,没被齐王给玩死,这样的人才留在青州安抚百姓,实在是有些屈才了,那里有黄子澄就够了。
戴德彝与练子宁松了一口气,至少皇上没有追究都察院的责任,只将过错定位到了个别御史身上。但两人对视了一眼,也看出了彼此心头的凝重。
派向地方的御史屡屡出问题,到底是自己选人用人不当,还是人心易变?都察院再不整顿,皇上就要整顿都察院了。
朱允炆接连几道旨意,都是围绕着移民安置问题。
解缙与郁新其实并不着急,宁津县的问题看似很严重,但终究只是个案,或者说是唯一一个如此无法无天的县,对于更多州县,哪怕是安置百姓在破茅草屋里,相应的过冬物资、粮食、农具等还是到位的,至少不会饿死人,冻死人。
当然,像北直隶那样豪气,动用卫所军士,打造瓦房围院的大手笔,也不具推广性……
虽然有官员弹劾北平布政使司浪费国孥,但张昺毫不在意,连辩解的文书都没上一封,一样花钱如流水盖自己的房子。
朱允炆支持张昺,张昺的做法看似有些二百五,花那么多钱造那么好的房子,还不如直接搭建茅草屋,能挡风挡雨雪就行,但破茅草屋有什么归属,与他们在山西穷困时又有什么区别?
这批人是要留下来,成为北平的一份子的,说透彻点,张昺需要这批人永远留下来,成为北平人,而不是一个旅居在外,难以回家的租客。
给家人修房子,好一点,耗费大点,不应该吗?反正北平有这个底气。
奉天殿的肃杀之气还吹不到南京城,越来越多的武举人开始进入京师,各地商人闻讯而动,加上距离大朝觐、年关不太远了,不少外地士绅百姓,也想到南京看看,这就让京师一日繁华胜过一日。
江东门外。
纪纲、穆肃看着远处热闹的民居,还有民居远处高大的城墙,不由地对视一眼。
穆肃掩饰不住喜悦,道:“终于到了,这就是大明京师,金陵城!”
纪纲翻身下马,牵着缰绳,信步而行,道:“不愧是京师,城外竟也如此繁华,远非山东诸城可比。”
穆肃大笑,别说山东了,就是这一路过来,最繁华之地也不过是扬州,但扬州和这金陵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轻烟楼上,浓妆淡抹的女子半身探出楼阁,手中挥着红丝带,招徕着每个过往的男人,莺莺燕燕,令人心软。
“这是京师著名的轻烟楼,听闻里面可是有不少可人的姑娘。”
穆肃有些渴望,但摸了摸怀中干瘪的钱囊,还是止住了心思。
白嫖吃的,顶多被打一顿,去轻烟楼白嫖,那很可能会被打死。能在京师做这种买卖的,可不是寻常之人。再说了,自己是进京赶考武会试的,不是找女人的。
纪纲只看了几眼,便不屑地说道:“庸脂俗粉罢了,待我等建功立业,手握重权之时,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穆肃瞥了一眼纪纲,目光中有些担忧,眼前的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很厉害,却有些过于狂傲,或者说,他有着太强的野心。
这样的人不要会被埋没,他一定会站在高处的。只不过,他的性情也是他的致命缺陷。
“金陵,我来了!”
纪纲停下脚步,看着眼前厚重而高大的城门,那上面站立着威武的军士,大明的国旗更是要迎风飘展,人流从身边穿行,喧嚣似乎消失了,只留下宁静而笃定的心思:
这座城将永远记住我的名字。
入城,需要盘验。
当然,盘验不是针对每个过往的人,而是对于陌生的,可疑的,装载货物的,寻常百姓提着个篮子,士子拿着一卷书这种,通常是不做理会的。
守正钱睿老远就看到了纪纲与穆肃,待两人到了近前,便上前拦住,问道:“你们是何人?”
纪纲打量了钱睿两眼,自怀中拿出符信,才严肃地回道:“山东宿安武举人纪纲,这位是同乡武举人穆肃。”
“武举人啊。”
钱睿接过符信仔细看了看,就还给了纪纲,然后一转身,冲着城门口蹲着聊天的几个伙计喊道:“呔,来客人了。”
纪纲、穆肃愣住了,莫不是武举人入京还有随从接待不成?
四五个精干的伙计围了上来,在纪纲、穆肃吃惊的神情中,开始了推销。
“东福客栈,上等客房,干净舒爽,三日只需银一两……”
“鸿运酒楼,鸿运高照,来我们鸿运,客官两位,请吧……”
“买票子伐,文工团戏园子前排的票子……”
“来我们翠烟楼,有京师头牌姑娘……”
纪纲一脑袋混沌,这确定是京师的大门口,不是菜市口?
穆肃有些冒汗,连连推辞,拉着纪纲跑入城,才感叹道:“这京师的商人,还真热情啊……”
“我身上还有些银两,我们在教场附近找个客栈。”
纪纲看着热闹的街道说。
穆肃有些意外,连忙问:“兵部已经准备好了居所,我们手持符信,可以入住。”
有免费的房子不住,还花钱,这不是败家吗?
纪纲认真地说道:“兵部准备的居所固然不需要花钱,但谁能保证没有暗门?要知道此番参与武会试的,不止是我们民间习武之人,还有不少勋贵子弟,卫所将士。若某些人暗中动作,谁能保我们可以站着出现在教场上?”
“这……这是京师,应该没有人敢如此胡来吧?”
穆肃有些担忧。
纪纲冷笑一声,道:“正因为这里是京师,才更需要小心,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面对的很多人,都是充满恶意的。”
穆肃点了点头,纪纲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为了武状元,背后未必没有龌龊的交易与生死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