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牙子!
朱允炆面色冰冷,目光犀利,对走过来的薛夏、孙栋下令道:“立即差人去找,人手不足,就从杭州城调,天亮之前,要将人找到。”
薛夏、孙栋连忙领命。
王屠夫听闻了“宁妃”发了话,感激涕零,朝着韩家后院的方向磕了几个头,就带着几个家丁与百姓去找寻。
朱允炆端坐在大堂上,对韩秉忠问道:“王官屯以前出过人牙子贩卖人口之事?”
韩秉忠摇了摇头,叹息道:“王官屯这些年来倒没有过这类事,倒是南面的两个小村落,前些年丢过孩子。”
韩成才想起什么,补充道;“我听府学教谕说起过,七年前,杭州府一名主簿的女儿就丢了,其母亲由此落下心病,四十好几穿着大红衣服上街,买一串串冰糖葫芦,见到十岁出头的女孩就喊‘女儿,我买来糖葫芦了’,可凄惨了。”
韩秉忠低头叹息:“这件事确实让人伤心。”
朱允炆有些疑惑,问道:“我在杭州也停留过,为何没听闻过此事?”
韩秉忠看着朱允炆,嘴角微微颤了下,咬牙道:“两年前,这位母亲清醒过来,认为是自己当初没有给女儿买冰糖葫芦,女儿才赌气跑了,自责之下悬梁自尽了。”
“这……”
朱允炆有些揪心。
韩成才有些气愤,握着拳头道:“后来有消息说那些失踪的女孩,是被人牙子掠走卖掉了,尤其是京师的官员,蓄奴买婢成疯……”
韩秉忠急忙打断韩成才:“没有由头的事可不能乱说,慎言。皇上,小儿只是道听途说,并无凭据,当不得真。”
朱允炆有些心惊肉跳。
洪武初期,朱元璋严令非功臣之家不得蓄奴,甚至还规定了蓄养奴婢的数量,即“公候家不过二十人,一品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
现在想来,朱元璋的这个规定有些想当然了。
公爵,侯爵,身边不到二十个奴婢,这怎么够用?
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要更多的奴,更多的婢,更多的享受!
还有那些官员,有了权,有了钱,有了家业,自然而然就需要一批“奴婢”来伺候自己,享受下大爷的活法。
商业解禁,路引取消,人口流动增加,助长了士大夫阶层对“奴婢”的需求。
在社会安定,百姓能吃饱饭,没有人卖儿卖女的时候,人牙子就出现了,他们或是诱骗,或是设局,或是偷掠,不择手段!
朱允炆清楚,蓄奴不是明代才有的,向上追溯,哪个时期都有这个问题,哪怕是朝廷禁止,也不过是走个书面形式。
奴,奴隶。
在明代始终存在,并无断绝。
让很多人意外的,最大的奴隶“人牙子”,就是大明皇帝,说是朱允炆也没有任何错。
因为明代初期,奴隶最主要的来源就两个:
其一,战俘。
明初打仗多,俘虏的人也很多,一些蒙古兵成为俘虏之后,成为了功臣之家的奴隶。
其二,罪犯家属。
这个
更好理解,洪武四大案制造了那么多悲剧,牵连的家属够多了吧,一些人便被卖为奴、婢,成为了他人的物件。
之前的教坊司,其本质不也是奴才性质的,取悦他人,任人侮辱!
对于民间,朱元璋一再下令,禁止民间百姓成为奴仆,禁止人身买卖,还规定“庶民之家当自服勤劳力作,故不准存养奴婢”,也就是说,寻常百姓家需要自食其力,自力更生,你们啥都需要自己干,官能养奴婢,你们不能。
朱允炆想起来那一本尚未出世的《金瓶梅》,最初就有介绍,潘金莲在嫁给武大郎之前,就已经被转卖过两次。
《金瓶梅》成书于明代中后期,能写出这样的市民生活,想来是“取材于民间”,至少可以佐证一点,明代中后期,人口买卖已经十分严重。
毕竟在那本书里,被买卖的可不只是金莲一位,还有五两银子买的丫头小玉,四两银子买来的秋菊,出现了专门的人牙子,比如王婆、薛嫂、冯妈妈、文嫂……
若明代中后期人口贩卖已成常态,那根苗出在什么时候?
明初!
朱允炆猛地一排桌案,起身喝道:“但凡查实,一应参与人口贩卖者,立斩不赦!”
作为后世人,如何不知道“失孤”父母的痛苦,如何不知道人贩子的可恶,如何不知道这是罪恶滔天的事!
朱允炆清楚这件事很难解决,几近难解,但无论如何困难,有多少阻力,朱允炆都决定了,贩卖人口者,必死无疑!
太祖规定贩卖人口死罪,他只不过是没狠抓过罢了,我朱允炆想要认真践行下祖制,总没有多少问题吧?
至于太祖规定的那点奴婢数量,朱允炆闭着眼睛也知道不现实,满朝文武估计九成都超了,若是按照太祖规定,一律拉出来打一顿,然后将他们的奴婢放良,怕是会引起动-乱。
事情不能一刀切,那咱就改成两刀,不行就三刀,四刀,总有刀完的时候。
这第一刀,就砍贩卖人口的人牙子。
这些人可以说是最大的人口市场黑手,一手掌握着官员需求,输送渠道,一手掌握着地痞无赖,流氓亡命之徒,是真正的毒瘤!
打掉这批人,至少可以解救一批无辜的孩子,打断输送渠道。
朱允炆也清楚,这一招治标不治本,但有时候,出现标那就应该治,先别管本不本的事。
凡事不能循规蹈矩,因循守旧。
天逐渐放亮,孙栋、薛夏依旧没有来。
朱允炆盯着门口,空荡的庭院令人压抑,直至天光大亮,才有脚步声传来。
来的人不是薛夏与孙栋,而是杭州安全局千户罗显。
罗显行礼,肃然禀告:“皇上,安全局彻查、走访一夜,终在一莽汉口中得到线索。王屠夫家的小女,已被人牙子收走,此时正藏匿于杭州城中的翠江楼,孙千户已带人前往布控,特派下属请示。”
朱允炆起身问道:“薛夏何在?”
“尚在审讯抓获的莽汉,他们似乎做过不止一次……”
罗显连忙回道。
朱允炆走出大堂,下
令道:“召薛夏,随朕一同去翠江楼。”
“姐夫。”
韩夏雨喊道。
朱允炆停下脚步,侧身看去,只见宁妃站在韩夏雨身后,微蹙眉头看着自己。
“好好陪着你姐姐。”
朱允炆对韩夏雨招了招手,深深看了一眼宁妃,便大踏步离开。
杭州翠江楼,就坐落在西湖苏堤东端,临湖观花,醉景醉人,是有名的销金窟。
朱允炆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骑马而至。
孙栋见朱允炆到了,便迎上前,道:“爷,人都到了,找了本地富绅进去打探过,确系王屠夫家的女儿在这里,已使了银子买下,并没有受罪,不过还有不少孩子……”
朱允炆抬头看着有些安静的翠江楼,想来昨晚上都很累,到现在都没几人起来,但这并不妨碍朝廷办事。
“查封此地!”
朱允炆肃然下令。
顷刻间,周围伪装成百姓的安全局之人,纷纷脱下外衣,露出了飞鱼服,佩起了绣春刀,一队队人手封锁要道,一队队人手进入翠江楼。
呵斥声刚起,就戛然而止,伴随着沉重的落地声。
朱允炆走入其中,看着安全局的人很快控制了局面,而翠江楼豢养的打手,实在是不够看,只有几个不长眼的人鲁莽动了手,其他人都瑟瑟发抖,蹲在地上不敢言语。
老鸨崔娘也被惊醒,骂骂咧咧地推开房门,从天井看向下面,喊道:“找姑娘不看时辰的吗?一大早火气这么大?”
孙栋蹬蹬上了二楼,不等崔娘反应过来,刀光便闪烁而过,啪地一声,刀面如巴掌,直抽打在崔娘那张还算精致的脸上,两道血痕陡然浮现。
崔娘刚想怒骂,看清楚了孙栋身上的衣服,不由打了个激灵。
孙栋也没客气,用刀指着崔娘,然后头一歪,道:“移步吧。”
崔娘看着安全局的人占据了自己的翠江楼,有些颤抖地下楼,脚步失稳,直从楼梯上滚落而下,到了下面,已是鼻青脸肿,抬头看到朱允炆那双冷漠无情的眸子,瘫软不起。
“被拐来的,抢掠来的姑娘都在何处?”
朱允炆问道。
崔娘刚想狡辩,就听罗显说道:“敢说一句谎话,就让你身首异处!”
崔娘哆嗦地指向后院,道:“在后院地窖。”
朱允炆没有看崔娘,而是径直走向后院,安全局的人手已打开地窖,里面传出了恶臭。虽然罗显想要阻拦,但朱允炆执意要下地窖。
看着昏暗的地窖,浑浊的空气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一群群衣不蔽体的女孩,就这样畏畏缩缩藏在角落里,颤抖着,恐惧着……
心痛!
朱允炆握着拳头,目光中满含杀机。
突然之间,朱允炆想起了后世鲁先生在《病后杂谈》写的语句:
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
在这一刻,朱允炆感觉这里,不像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