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结冰的湖面,只是因为卓御风的一个举动,便提前碎裂。
本就开着一道缝隙,并没有那么坚固的心境,自然也在某个时分,迎来了它的异动。
但这是荆何惜的心境,不是卓御风的主场。
所以当天上乌云汇聚成雷霆都无法穿透的阴霾,最先感受到空气变得湿润,地面开始颤动的人也是荆何惜,而非卓御风。
荆何惜同样领会到,不出顷刻,他所能感知的寸土寸心,都将迎来一场瓢泼大雨的冲刷洗礼。
剑可有心,刀却无心。
他的耳边仍旧萦绕着这句话。
化作白鹤的师父也还站在他的身侧,但其身形已然变得有些透明。
这像是一种力量损耗的体现,也像是时不我待的逼迫。
当空气中都弥漫起一股压抑人心的沛然伟力,荆何惜的身子骤然如弓弦般紧绷!
在以往的时候,这个动作通常是作为他拔刀的前兆而出现。
可现在他的背上并没有刀,手里也没有握着刀。
这自然无从拔起。
所谓剑心,于他而言,真的宛若走到山穷水尽处,不得不做出的一个新选择。
如果他决定做出这个选择,眼前的一切,或许都会有所改变,只有一点仍是固定的,那便是已经被记忆二字吸收,无法纠正的过往影像,依旧如同某个烙印,刻在他的身上。
当这个烙印日渐壮大,说它是枷锁也不为过。
所以荆何惜的呼吸开始沉重。
直到白鹤的羽翼再次如同师父的手臂,落在他的肩上,他那紧绷的身体,沉重的呼吸,才有所改善。
见状,白鹤很快施加巧力,将荆何惜的身体按了下去,使其从站立的姿态改为蹲坐。
“我看出来了,直到现在,你对于学习剑心一事,仍是有所抗拒。”说话间,白鹤也是调整姿态,坐在荆何惜的右侧。
虽然心绪仍旧复杂,但荆何惜并没有选择避而不谈,反倒是很快说道:“其实让我对修行剑心一事如此抗拒的……有两个原因。”
白鹤点了点头,用着平静的语气说道:“通过刚才的谈话,加之对你过往的了解,这第一个原因,我已经知道了。”
荆何惜道:“所以现在我要说的是第二个原因。倘若我同意修行剑心,师父您所剩无几的灵体力量,便要为传授我剑心修炼之法而尽数损耗,关于此事,我说的对吗?”
白鹤道:“你说的很对,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就算我不这么做,我这道灵体分身也不能一直保存下去,粗略估计,再过两三个时辰,我便会彻底完成羽化,散于天地之间的过程。即便你不想修行剑心,有拖延时间的想法,也无法阻止这个过程的来临。”
荆何惜咬了咬牙:“可按照我的了解,羽化不应该代表失去,更应该代表获得,否则它又怎会与成仙二字对应?”
白鹤笑道:“仙也好,人也罢,获得的同时都在失去,失去的同时都在获得,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过程,所以你无须感到抗拒,更无须感到悲伤。正如你之前所领悟的那样,只要你还记得我,记得我教给你的一切,那么我便没有死,依旧活着,仅仅是换了一种方式,不再出现在世人的眼前,而是存在于你的脑海,你的内心。”
听得此话,荆何惜的两排牙齿突然同时渗透出殷红血液,以至于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无形之中,有点点血色与空气相融。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而为人,并没有规定在明白一个道理之后,就一定要亲身体会这背后蕴藏的意义,更没有规定……注定与残忍二字无法割舍的生死离别……一定要让活着那个人感到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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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踵而至的是两声长叹。
之所以有两声,是因为荆何惜叹了一声,白鹤也叹了一声,且几乎是在同时进行。
叹息过后,白鹤率先说道:“所以你可以选择修行剑心,也可以选择放下仇恨,这两件事情并不冲突。身为你的师父,我甚至希望你能够将这两件事情同时进行,这样你会过得更好!至少在我的理解中,你会过得更好……”
“师父,您有没有想过,再倾听一次我的想法?”
出乎白鹤的意料,荆何惜没有与他就此展开争论,反而是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虽然他没有快速弄明白荆何惜在问出这句话时,内心的想法究竟是怎样的?
但作为师长,他从来都不会轻易拒绝荆何惜的提议。
这约莫也是他一直都想让荆何惜修行剑心,却一直没有用强的根本原因所在。
“你想怎么做?但说无妨。”
如此简洁的一句话,却在最短的时间内表明了他的态度。
于是荆何惜也不拖泥带水,直言道:“若师父您这道灵体分身注定要在三个时辰内散去,并且仅剩的力量也只够再陪我做一件事情,那么就不要将这件事情与传授剑心修炼之法捆绑在一起了。我想的是,您能够再陪我听一场雨。”
“再陪你听一场雨?”
如果此刻他不是维持着白鹤的形体,而是恢复了当年的身材相貌,荆何惜一定能在他的脸上看出明显的惊异之色。
所以接下来他的语气也是充满疑惑:“我记得在你小的时候,我就已经陪你听过很多场雨了。并且在你浑身湿透,脸上的泪水也与雨水混作一处之时,是我及时将事先准备好的锦帕与姜茶递给你,让你发泄完情绪之后,也不至于感染风寒。”
荆何惜道:“师父的记性总是很好。然则当年我们共同听雨,虽近在咫尺,却心思各异。我听的是雨声,您听的是我的心声,若非如此,您的准备又怎会那么及时,那么充分?”
关于这一点,白鹤没有否认,只是继续笑了笑:“难道这样不好吗?倾听徒弟的心声,应该是每个师父都要做的事情,我只是在履行大多数长辈都要承担的责任而已。”
荆何惜沉声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师父的肩上就不用再承担什么责任了,更不用说什么履行,只要你能够静下心来,抛却杂念,专注地陪我听一场雨,或许我会在这个过程当中,改变主意。”
白鹤的声音之中有些担忧:“我刚才已经说过,这道灵体分身的力量很是有限,倘若在这个放空心神,陪你听雨的过程当中,这仅剩的力量就悄然损耗到不足以对你传授剑心修炼之法,那么就算你突然改变主意,又有何用?”
荆何惜眸中异彩闪动,犹豫半晌之后,他终于是鼓足勇气出声:“师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这世上善恶正邪的界限仍旧模糊,可我对于琴心剑魄的认知,还是相当清楚,便是将它们的顺序颠倒也是一样。尽管这样一来,我所领悟到的剑心,会跟师父您想要传授给我的剑心有所不同,但我的道,原本就不能继承您的所有。这也就意味着……”
“这也就意味着,你真的长大了。”
白鹤突然接过了荆何惜想要说的话。
彼时荆何惜的脸色为之一怔,但并没有出言反驳什么,像是一种默认。
“我应该相信你,也应该陪伴你。尽管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但我还是想拿出你我第一次相见时的状态。”
言至此处,白鹤身上的羽毛陡然多出了一道色泽。
那是一道淡淡的青色。
就如同他与荆何惜初见时,穿的那身青衣。
直到现在,荆何惜都对这一幕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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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从这位年轻刀客压抑情绪,再到眼中泛起迷雾,只在瞬息之间。
水可成雾,雾可成水。
被人体所吸收的水分,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流淌转化之后,往往会成为全新的液体,时而被称为血,时而被称为泪。
它们并非不能合二为一。
可若这个结果真的来临,只会说明一件事情,那便是人心最柔软的部分被深深触动,“伤心处”三个字不仅跃然于轻薄纸上,还凝为了现实。
一场心雨如约而至。
然而这并非荆何惜主动邀约,倒像是承受多方宿命因果纠缠之后,冥冥之中,被迫形成的契约。
无论是何种东西,只要与宿命因果这样的词语产生交集,就很可能被归结于“定数”二字。
偏偏荆何惜要的是个变数。
所以在这场心雨将临未临之时,他已提前撑了一把伞。
伞面有两色,并非对应黑白阴阳,只是对应他身边这位授业恩师身上携带的青白元素。
至于伞架……则是无色。
他的左手紧握住伞架的同时,也像是死死攥着一把没有重量之分的骨头。
擅长奇门诡道的江湖异人,往往喜欢在伞中藏一把剑。
故而伞骨有时也能被当作剑骨。
但荆何惜不想这么做。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想真的修行剑心,更加不会想凝聚什么剑骨,只是在心境挣扎的这段时间,他突然就学会了卓御风交给他的那本《引灵渡心》。
这应该算得上是一种顿悟!
讽刺却又奇妙的顿悟。
同时,他也明白了什么叫做相生相克,相互依存。
因为那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魔兵锁魂,突然又能承载他的感应,并且接受他的驱使。
电光火石的间隙,时空流转的刹那,他可以用魔兵锁魂幻化出许多东西。
或许,不仅仅是一把伞,还可以是一把刀。
一把他曾向天挥动,试图破开仙凡之门的刀!
虽说不是每一次的努力,都会得到想要的结果,但也不是每一次的尝试,都注定以失败告终。
心意通达,功成名就,斩断枷锁,冲破樊笼,很多时候固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但只要人的手里还握着刀,便有追逐这个梦的资格!
……
雨落之时。
荆何惜的右手再次握刀。
他的这部分经脉仍是处于断裂状态,但快速聚集的魔气暂时弥补了这份空缺。
以魔刀问仙道,听上去似乎有些可笑,却并不妨碍他拥有对应的权利。
就如同蚍蜉撼树,飞蛾扑火的故事,无论旁人是怎么看待,怎么解读,怎么嘲讽,都无法影响到这些微小生命在那一刻的极尽升华!
人的生命,之于蚍蜉与飞蛾,自然要庞大许多,可若与更广袤的宇宙相比,仍旧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所以荆何惜也想要升华。
他理应得到升华!
天生的刀客,天生的刀意,承载后天的责任与使命之后,终是共同凝聚成了第三刀!
下至地动,上达天听!
樊笼与心境一同破碎时,原本还停留在无限悲伤之中的他忽而罕见地笑了。
笑在风雨处,不知旦与暮。
只待万物随风入夜。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