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后斗里有于常娟特地准备的厚垫子,上面铺着防雨的油毡,坐上去软软的。
高逸刚坐好,拖拉机掉头的惯性便让他们一起歪向一旁,高逸下意识的去扶杨文妮,杨文妮下意识的去抓栏杆,碰巧两人的手就握在了一起。
杨文妮的手冰凉,握在手里小小的,宽大的雨衣似乎并不能给她温暖。
在这无望的冰冷雨夜里,高逸从听到有人喊他名字的那刻,就知道来人是特地来寻他的。
在他满身疲惫的时候被人记挂着,高逸心底因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关怀而软的一塌糊涂。
相互对视的瞬间,高逸看到雨水打湿了杨文妮的睫毛,纤长的眼睫上坠着水珠,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小女儿姿态,但眼眸深处仍旧是平静的,丝毫看不出情绪。
片刻,鬼使神差,高逸先松开手,主动往旁边靠了靠,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定回来?”
高逸的声音不大不小,杨文妮刚好听到。
杨文妮知道这个年代的人思想保守,并没有在意高逸的拘谨。
“我怕你冒雨回来,路上不安全,所以去村委会给美术厂打了电话,厂里的人说你一早就走了。”杨文妮心里的弦崩了一天,现在终于放松下来,懒洋洋地靠在拖拉机后斗里,
“高奶奶说早就叮嘱过你,天气不好就不要回来,她现在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我怕她担心没有告诉她。”
杨文妮不会告诉他,她和杨建平一个村一个村的找,半晚上了才找到这里。
“谢谢!”高逸没有解释为何从早上就出发,到现在才走了一多半的路程。
杨文妮不会主动打探别人的私事,用杨建平的话说,只要人回来就好。
这条路单这一天,杨建平就跑了好几次,哪里有坑,哪里不平,他都清楚的很,回家的速度相对快了不少。
回到村里后,杨建平没有送高逸回家,而是强行拉着他一起回了自己的家。
说是高奶奶不知道他回来,家里不一定有吃的不说,半夜三更的回去吓着老人家就不好了,不如留宿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去。
高逸没有拒绝杨建平的好心挽留,奶奶睡眠浅,现在回去的确会吓到奶奶。
到了杨家,高逸从雨衣里掏出他珍藏了一路的宝贝,怕被雨水打湿了,特地用防水的牛皮纸包好揣在怀里,杨文妮拿到手里的时候还是热乎的。
这个人啊,怎么说他才好,还真就给她送回来了。
于常娟招呼着他们每人吃了一大碗热乎乎的热汤面,用鸡蛋、肉丝和木耳做的卤子,好吃的连汤都不剩。
由于杨文韬的房间很小,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杨建平便让高逸和他一起睡到了炕上,于常娟去了杨文妮那屋。
杨文妮是吃完饭才回屋打开高逸给她的东西,里面除了杨文妮收集的那些材料,就是高逸画好的一本图册。
倏地眼前一亮,高逸给图册设计了封面,一束简单的玉兰花,甚是雅洁好看,整体装订的像一本流行杂志。
翻开图册,里面每一帧都是一幅精美的工笔画作,完全按照杨文妮的要求设计,比她要求的更完美。
高逸那细腻精湛的画功,让抽纱绣栩栩如生的展现在眼前,把一本产品图册,愣是画成了可以供人观赏的艺术品。
杨文妮有种立刻珍藏起来的冲动,不舍得拿到进户口交流会上给客户看了。
于常娟进来后,陪杨文妮看了一会儿画册,也是不禁啧啧赞叹:“画的可真好,高家的人都有才分。”
“村里人好像不知道高逸会画画,他好像也不想让人知道。”
“放心,妈不会告诉旁人的。”于常娟缓缓地道,“他们高家真是挺不容易的。我嫁过来的时候,他们家已经在村里落户好几年了,村里人都说他们家以前是地主,不愿意和他们来往,背后指指点点的。
不来往就算了,每每过年写对联或者平常需要写字的时候,他们倒是没少麻烦高家。高逸的父亲字写的好,村委里都经常找他写东西。”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以前于常娟从未谈论过有关高家的事情,可能因为一个在村东头,一个在村西头,平常不怎么来往。
“他们家真的是地主吗?”杨文妮想起高逸那间雅致的书房和墙上挂着的有年头的画作,那也是有文化的地主。
“我也是在地头上听高家的几个邻居谈论起来才知道的,他们家以前就是地主,自然灾害的那年从西边逃难过来的。
那几年饿死了好些人呢,成年的不下雨,河水断流,庄稼全部都旱死了。
高家是地主不假,可他们家把粮食和能吃的全部都分给穷人了,到头来他们高家自家人都有饿死的。
高逸的母亲,听说以前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动荡的年代资本家都逃到外国去了,但只带男孩子走,幸好高家收留了她。”
那是特殊年代的特殊问题,不过,从高家人肯在最困难的时候把粮食分给穷人来看,高家人骨子里是善良高尚的。
杨文妮不解:“既然高家对她有恩,高逸的父亲去世后,高逸的母亲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哪有当妈的舍得随便扔下自己的孩子,还是扔给一个年迈的婆婆。”于常娟立刻否定,思考了一下才说,“我觉得应该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
“我是瞎猜的。”于常娟叹息道,“那几年吃不饱穿不暖的,四处逃难身体底子都搞垮了,年纪轻轻去世的多的是。
她要是再病倒了,有没有钱治另说,她婆婆不但要照顾两个小的,还要照顾她,地里的粮食哪够吃,他们一家子可怎么活啊!”
看吧,于常娟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对谁都是心存善意,从不把人往坏处想。
她说的也对,十几年前,交通比这更不便利,日子比这更困难,高逸的母亲一个女人能走多远,跑到外面去怎么生活?
“您的意思是,她可能知道自己要不行了,所以才偷偷走掉了!”
杨文妮也觉得这样理解,比单纯的离家出走似乎更靠谱一些。